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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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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剛起步的天空,整體顏色還有些淡漠,冷意倒頗為足夠。



海的顏色還是一樣深,大抵是那片冷淡的天空的影響,看上去非常靜默。彷彿是試圖衝撞寒冷的畫面般,臨海的公路上乍然竄過一道嶄白的車影,像延伸到岸上來的浪,眨個眼睛就已經沖得老遠。



進市區以後,需要停等的信號多起來,所幸已經過了尖峰時間,晨間九點出頭的車流量不致擾人。趁著等紅燈的空檔,夏樹順手攏了攏風衣的領口,原本穩當環在腰際的那雙手像是察覺什麼似地,又稍微將她摟緊了些。



那是不小的路口,距離綠燈的秒數還有些餘裕。夏樹騰出一隻手,覆住安然交握在自己腰上的纖長十指,沿著指頭的輪廓描摹過去,輕緩摩娑白淨的手背。自己手心的溫度甚至還要暖和點。



其實身後有恆定的溫度,她是不太冷的。最難熬的季節已經過了。



看著綠燈的秒數一點一點倒數,引擎轟然發出粗獷的聲響,和指間細緻的觸感形成強烈的對比,但夏樹早已習慣。秒數歸零時,她的右手多少有些依依不捨地回到車把上,信號變換的瞬間,機車流利地起步。



獵獵作響的風聲裡,夏樹的DUCATI風風火火穿越熟悉的街景,奔馳的模樣大有除了車上以外的一切都遠遠想甩開的意味。不過,最終那躍動的亮白車影還是老老實實地在校園外圍的停車場靜止下來。



夏樹熄了引擎,後座的靜留搭著她的肩先下了車,她其實頗喜歡那手在自己肩上略為著力的片刻。後照鏡頃刻閃映過狹窄的片段,駝色的風衣一隅,幾綹亞麻色髮絲在初春淺淡的陽光下微微地金亮著。



等靜留站定,夏樹跟著下了車,摘下安全帽,同時接過靜留的。她隨手撥了撥一頭鴉藍色的長髮,將兩頂安全帽塞進車尾兩側的馬鞍包裡,然後才從靜留手上接過自己的後背包,隨口問一句:「會冷嗎?」



「我才想問妳呢。」靜留微微一笑,邁開步履。夏樹本來想應聲,但是轉念想想又覺得剛剛在路上不經意浮現的理由太蠢──儘管是事實──到頭來自己不動聲色交戰一番以後,還是按在心底,沒說出口。



「就說我習慣了。」將後背包甩到肩上,夏樹走在靜留身畔,低頭看了看錶。「下午有課嗎?雖然中午過後有空堂,不過我今天得上到五點半。」



「沒有。但是下午會去找指導教授討論一下畢業論文的事……」典雅的臉龐浮現若有所思的神情,靜留的語氣難得不太肯定。「應該不至於拖太久,我盡量在五點以前結束。再看情況聯絡吧?」



「好。」走出停車場,進到校內的主要道路上,由於商學院和資訊學院在天南地北兩個 方向,靜留和夏樹通常習慣在這條路上分頭。



「那就下午見了。」

「嗯。」



各自朝應該前進的方向轉身,有時可能是她,有時可能是靜留,會無聲無息回過頭去望上一眼,或乾脆停下腳步,一直看到對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彼端。對方可能會察覺,也可能不會,其實就是極盡無關緊要的期待。



今天悄悄停下腳步的是夏樹。她回過首,靜留還沒走遠,原先就頎長的身形套著駝色的長版風衣,被修飾得更加好看,輕便的窄管牛仔褲和雷根鞋襯出一雙修長的腿,踩著總是那麼優雅愜意的步伐。



想到這景象是最後一年看了,饒是夏樹也覺得有些可惜。正打算掉頭往前的當下,這回換靜留微微轉過頭,那雙深紅的眼睛含著調侃的笑意,縱使隔了一段距離,夏樹也知道那是怎樣柔軟地亮著。



她朝靜留擺了擺手,這次是真的果斷回頭了。還沒走幾步,口袋深處傳來震動,她掏出手機,舞衣傳來訊息,表示人已經到教室,找好位置了。新學期第一堂課是有老面孔一起上的通識課應該是個不壞的選擇,當然,也許還有其它讓自己心情不錯的原因吧。



就開學首日來說,是個不差的開始。一邊加快腳步前往位在系館附近的共同教室,夏樹不經意地這麼想著──



直到上課鐘聲響起,她看著授課老師和助教走進教室,面不改色地自我介紹為止。



「我是這門『國際經濟學導論』的TA,藤乃靜留。接下來一年內,請多指教。」



 



兩堂課的時間究竟是長是短,其實很難斷定。夏樹只知道,她光是要讓自己的視線和集中力得以專注地黏在講義上,差不多就已經花掉了她所有的心思。



等悠長的下課鐘聲響過一遍,無視教室裡魚貫離開的學生,夏樹扶著額,深深嘆息。



「夏樹,妳該不會不曉得這堂課的助教是會長吧?妳們彼此事先沒有知會過對方?」看見夏樹活像對這堂課適應不良的反應,舞衣不由得訝然。當然,她很清楚問題跟這堂課本身完全沒有關係。



「我和靜留基本上不會過問對方修什麼課,只會大致知道彼此有課的時間。」將桌面恢復原狀,夏樹站起身,拎起椅背上的風衣和後背包。「而且,靜留不可能沒事找事做。就算工作有著落了,她還得忙畢業論文。所以我才訝異。」



「關於這件事,我倒是聽小遙說過。」雪之的視線若有所指地投向講臺。兩堂課結束後,已經是午休時間。剛下課不久,寬敞的階梯教室裡仍四處充斥著成群的學生,講臺前甚至圍成了一堵人牆,話題中的這對師生正在處理選課問題。



「藤乃學姊好像就是為了請老師指導畢業論文才接了助教的工作。本來老師覺得麻煩,似乎是不打算收學生的。」



「難怪……」望向水洩不通的講臺,夏樹叉起手,像在考慮什麼。



「所以呢?看妳光是兩節課就難熬成這樣了,要修下去?還是要退選?」

「當然是修下去啊,為了這種理由退選也太因噎廢食了吧。」



夏樹想也不想就迅速給出肯定的答覆。舞衣衝著她笑得意味深長,她習慣性地白了好友一眼。「對了,夏樹,等等沒課吧?一起去吃午飯?還是妳要等會長?」



「一起走吧。看那樣子,最好是有可能突圍。」



舞衣和雪之紛紛對她投以同情的苦笑,一行人開始移動,走下階梯,往講臺邊的門扉前進。夏樹的步伐抵達門畔時還是忍不住停留了一會兒,正好是閃開錯綜的身影,眼神足以鑽過的一抹縫隙。



晨間還淡漠的陽光現在旺盛起來了,靜留的那副眼鏡燦亮地折射著午間的日光。夏樹正想挪動腳步,靜留微微側過首,那雙深邃的紅色眼睛及時從鏡片的反光後頭闖出來,給她一個低微而確實的眼神,眨眼即逝。



然後那剔透的鏡片又回歸正午日光的洗禮,嶄白地亮著,彷彿正在阻隔什麼。夏樹背過身,沒有回頭,就這麼徑直出了教室。



 



夏樹走出系館時,天際已經帶著一點薄紫的暮色。



初春四月時節,一旦沒了日照,有時氣溫還是冷得足以令人哆嗦。她加快腳步,從系館後方比較少有師生進出的側門離開,外頭有一條不醒目的小徑,穿出去以後才會接上校園內其中一條主要道路。



沿著小徑走了一段,靜留已經在接近路口處等她。



亞麻色的長髮在夕燒中微微地沾上了淺淡的金色,在那樣安靜收斂的煥然裡,卻顯得那雙漫不經心凝望的深紅眼睛透著一點疲憊的色澤。



夏樹迎上前,倆人並肩往停車場的方向邁開腳步。靜留沒有多說什麼,惟獨步調比平時要慢上一些。這個季節的日暮時分還不夠長,天色慢慢暗了,空氣裡浸潤的寒氣竄上來,路旁逐一亮起的照明並不足以完全拂拭這股冷意。



夏樹沒有開口催促靜留,只是伸出手,勾到那纖細溫涼的指,牽過來,無聲無息握好。



「妳看起來有點累。」

「開學第一天,總會有些意外。」

「比如說?」

「……比如說,直到上課前夕在確認選課名單時,才發現有熟悉的名字在上頭。」



夏樹在指間施加了一些力道,倏然停下腳步。稍微超前她一些的靜留回過頭,她決定開門見山地問。「靜留,坦白說,我去修課會讓妳覺得困擾嗎?」



「會。」靜留微微一笑,然而,表情是很認真的。「但若是夏樹就這樣隨便退選了,我也很困擾。所以,我需要妳和我約法三章。」



然後,夏樹覺得手裡彼此牽繫的力道輕柔而確實地被撼動了。靜留輕輕掙開她的手,細緻典雅的臉龐浮現複雜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才轉過來面對她。她曉得那不是拒絕的意思,卻仍舊沒來由地動搖。



「──至少,在課堂上的時候,我們必須保持距離。」



儘管知道靜留的用意是保護彼此,甚至,自己在當下其實已經先這麼做了,這句話聽起來依然比預想中的更不是滋味。夏樹閉上眼,重覆幾次深呼吸,好不容易讓自己能以平常的語氣回應。



「我知道。但……」



微明的燈火下,重啟的翠色眼睛澄明地亮著,毫不掩飾其中點燃的篤定與不快。難得不顧靜留的意願,夏樹有些強硬地重新牽好方才掙脫自己掌握的手,拉著靜留,扭頭就往停車場走。



「現在是課外時間,我才不管。」



 



差不多到開學一個月以後,課間休息的那十分鐘,夏樹幾乎不再待在教室裡。



走出教室,從一樓的走廊延伸出去,有一片木棧平臺作為休憩之用。棧道貼著校舍延伸,蜿蜒進中庭深處,也作為連接鄰近系館的手段。她往中庭的方向走去,馬汀靴硬實的鞋底一路叩喀出咚咚聲響。



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踩過一地細碎的光影,遠離了某些聲音或畫面,夏樹才覺得自己終於又平靜下來。



其中一條棧道的盡頭重重掩映在建築與拱廊後方,沉默地縮在淺淺的影子裡。她走進那片蟄伏的薄暗中,就著棧道架高的邊緣落座,毫不客氣地將腳伸到面前寬闊的草地上。悉心照料的草皮整齊有致,在陽光下呈現油綠鮮明的色澤。



「夏──樹──」



遠遠地傳來呼喚的聲響,夏樹往聲音的來向看過去,木質的棧板發出篤厚的聲響,迎面走來的舞衣拋了一罐綠茶給她,接在手裡,鋁罐猶帶著燙手的熱度。「喏。雖然肯定比不上會長泡的,多少湊合一下吧。」



「我可什麼都還沒說。」

「但妳的表情都說完啦。」



每次下課,只要有人纏住靜留,幾乎都可以從夏樹的神情裡察覺一抹微慍,偏偏找上門的人又絡繹不絕,簡直門庭若市。舞衣在她身邊坐下,自顧自地拉開手中鋁罐的拉環,意外地竟沒有再多說什麼。



五月中旬已經不是喝熱飲的季節了吧。夏樹不經意地想著,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喝。朦朧地意識著茶的味道,她抬頭望向校舍圈圍起來的天空。



「……老實說我覺得自己生氣的理由很無聊。」



上課時,考量到彼此,她總會找個夠遠的位置。漸漸習慣不去意識靜留,不讓眼睛溜向那端正從容的背影。一旦克制不住溜過去了,她會忍不住覺得靜留是真的離她很遠。而這段她不被允許擁有她的時間,便會變得非常漫長──



「是嗎?我倒覺得妳會生氣是理所當然的。」舞衣將喝到一半的鋁罐擱到身側,和她一起望向晴朗的天空。縱使只是被圍繞的校舍所圈劃出的一小部分,仍舊明淨蔚藍。



「因為,妳只是比妳自己想像的還要喜歡一個人而已。」



 



午後三時許,上完一天的課,夏樹在系館一樓的大廳止步,掏出手機。



等著電話撥通的空檔,她望向落地窗外。初夏的陽光透亮,還不到毒辣的程度,路面反映著大片大片的陽光,瑣屑地亮著,有影在上頭輕盈來去。



第一通電話響完,轉進語音信箱。



邁開腳步,自動門打開的瞬間,熱氣撲面迎來。夏樹漫步在林蔭路下,細碎的日光穿過枝葉間的縫隙篩下來,她沿著那些曖昧的影子走,穿過了第二個幹道交叉的路口時,又撥了一通電話。



第二通電話響完,轉進語音信箱。



到這裡,心裡的推測又增加了一些可信度。夏樹前往停車場的步伐沒有停,卻仍不死心地慢了一些。 一個人的時候,她沒有散步的興致,但她還是用了一種彷彿散步般的步調穿過校園。在愛車旁止步的瞬間,她三度撥號。



第三通電話還是響完,轉進語音信箱。



「又在圖書館嗎……」她喃喃自語,甚至沒有察覺自己的語氣裡帶有沮喪。



五月下旬以後,靜留沒接手機的情況越來越常見。追根究柢,原因其實很單純,圖書館裡不能講電話。有時發現有未接來電時已經過了很久,有時則會很快收到簡訊,往往是要自己不必等她。



「等我三通電話。若是三通都沒接的話,夏樹就先回去吧。」知道這樣下去雙方都會很困擾,靜留對她這麼提議。夏樹清楚,自己也只能同意。



而後,時序從五月底悠悠前進到六月中,回程時,她的DUCATI後座空著的時間越來越多。



夏樹終於意識到,課堂外其實也存在和她分搶靜留的東西。某種意味上,搶得比那門課還兇。



那玩意兒叫做畢業論文。升上大四,靜留一週修的課用不到五根手指頭就能輕鬆數盡,然而必須花費遠比修課時數更多的時間窩在圖書館和研究室,甚至延伸到家裡的書房,近日書房裡那盞燈越來越晚熄了。



靜留曾經苦笑著表示,寫完論文,所有問題自然就會解決了。早晚她也會面臨這一關。她覺得自己是不應該置喙的,畢竟這攸關著靜留能不能畢業,她只需擺平自己,讓靜留可以專心。



問題在於,她偏偏擺不平。



引擎轟然發動,以往總能讓她心癢的聲音如今聽起來興味索然,也許還有一點不耐。夏樹想,一定是後座空著的緣故,現在她渴望的不是速度,是溫度。整部機車的重量竟因此顯得飄忽,彷彿隨時都要失控。



凜冽的破風聲裡,世界高速移動,被遠遠甩在後頭,只有思緒還固執地黏著在狂飆的車身上。反正,現在她知道了。



自己也許意外地小心眼。



 



聽見玄關大門開鎖的聲響,夏樹瞄了螢幕上的時間一眼,想了一會兒,決定停下敲打鍵盤的十指。



她寫程式時喜歡用的機械式鍵盤敲起來清脆響亮,某種程度上,從敲擊出來的聲音與節奏可以判斷當下大致的心情。最少,靜留一定會敏感地從那喀噠喀噠的聲響裡聽出她算不上高興──



她起身出了書房,靜留正好帶著滿臉疲倦走進客廳。已經是晚上十點出頭。



「怎麼了嗎?今天好晚。」那抹不快在看見靜留的神情時迅速轉換成擔憂,夏樹習慣性地蹙起眉。靜留將側背包暫放在沙發上,泛起一抹自我解嘲的苦笑。



「沒什麼,只是針對論文的一些內容稍微被洗了把臉。」



夏樹聞言也只能嘆氣。稍稍考慮了一會,她仍決定開口:「靜留,如果之後妳得在學校留到這麼晚,我可以等妳沒關係。我實在不放心妳一個人──」



話沒能說完。靜留把她拉過去,以吻封住了剩下的話語。夏樹偶爾會覺得,那雙手看上去明明是那麼纖細,有時卻擁有出乎意料的力道。



很快地,她在靜留的懷抱與搖曳糾纏的氣息裡感到困惑。縱然那吻很淺,她也知道其中仍然帶有索取的意圖;然而當她微微張開唇,靜留卻沒有更進一步。



她們畢竟交往兩年了,遲鈍如她也已理所當然地可以從靜留的舉動裡讀取些什麼,她相信靜留不可能不清楚,也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暗示。她其實是有些希望靜留再更靠近、更深入一些的──



然而,那雙手最後還是鬆開了她,疲憊和溫柔跟那對好看的眼睛同樣深,靜留微微一笑,夏樹從笑裡讀出拒絕的意思。「……我先去洗個澡。」



淅瀝的水聲聽起來很遙遠,幾乎令人懷疑是不是足以洗刷那股疲倦。夏樹閉上眼睛,指間自己的雙唇還留著靜留的溫度。



她想起靜留有一段時間沒有碰她了。



 



對於週一早上懷抱的情緒能不能稱之為期待,夏樹自己也說不上來。



至少,那變成了一週裡她和靜留必然會碰頭的時段。而她可以明確地感受到自己的決心一點一滴在動搖,徹底把心思和視線固定在上課內容的鎖漸漸鬆動了,感覺隨便扯一把就要掉下來。



坦白說,這課很累。不過她不太能斷言,讓人覺得累的原因是出於這課本身的份量(想到連優秀如靜留也還是會被開課的自家老闆洗臉,這絕對是很充分的理由),或是其他不可抗力的因素。



課間的鐘聲響了。夏樹被脫力感支配,走出教室,去洗了把臉,然後拐向中庭。



時序確實入夏了,天氣很熱。背光的校庭一隅,光和影的分際非常強烈。她走過沿著教室外圍鋪設的木棧道,找到自己習慣的那個安靜的轉角,被濃密的影圈著。從這裡偶爾可以聽見一段距離以外的腳步聲,但通常不會有人真正接近過來。



她閉上眼睛,撩起前額微微濡濕的髮絲。停駐在髮梢上的水滴落到頰上,一時勾走了她的注意力,以致臉頰突然被冰涼堅硬的觸感襲擊時,整個人下意識地往旁邊一竄,發出狼狽的驚呼。



夏樹回過頭,靜留手裡拿著罐裝冰咖啡,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兒。鏡片後方,那雙沉紅眼睛低低笑著。



她接過靜留手裡的咖啡,轉過身時,懸在鴉藍髮梢的水珠剔透地晃漾,也許有一兩滴落到了棧板道上。靜留那雙眼睛不笑了,明晰的鏡片和她髮梢上的水珠一樣有著近似的透明感,乾淨而純粹,當中卻又彷彿有什麼東西似有若無地震顫著。



等自己有所意識,那張細緻的臉龐已經很近了。夏樹斂上眼,想藉此說服自己。很輕的,一會兒就好──



柔軟的唇吻近在咫尺,幾乎要接觸到彼此的瞬間,突兀地靜止下來。



夏樹頹然後退,不快地回想著那一瞬間頰上抵觸到鏡框的感受。靜留沉默地扶正鏡架,鏡片反射著熾烈的日光,後面那雙眸斂得很低,掩映在曲折迂迴的光影裡。



在沮喪的開瓶聲響中轉身,靜留雲淡風輕留下一句「我先回教室」,以一貫淡然的步調走遠了。



 



一天還沒結束,但已經糟得可以了。



電梯沉沉關上門,發出低微的運轉聲音開始往上。靜留的視線下意識地避開了鏡中的自己。焦躁的神情沒有什麼好看的,為了抵抗盛夏的炎熱而信手紮起的馬尾有著過於俐落銳利的線條,彷彿也在勾勒她的煩躁。



她當然惦記著早上那件事,夏樹和她都是那麼敏感地讀到了彼此心裡的動搖。到頭來她並沒有立刻回到教室,而是在校庭裡拿出手機,果斷地送出一封簡訊,要夏樹下課後等她,起碼一起去吃頓午飯。



然後下課鐘聲響了。靜留眼睜睜看著自家指導教授悠悠走下講臺,以一種儼然單純在描述「今天天氣很好的語氣」對她說:「一起在研究室吃個飯吧我們聊聊這個禮拜的進度?」



──那一瞬間她覺得她可能真的對自己的老師起了一點殺意。



等修課學生走得差不多,她在走廊上找到夏樹,卻是為了當面放鴿子去的。更差勁的是她連好好對夏樹解釋的時間也沒有。心神不寧地吃過午飯,她曉得自己不可能在研究室待下去了,最少今天不可能。



最後她決定在圖書館耗到五點半等夏樹上完課,進館前她又傳了封簡訊過去。論文進度什麼的怎樣都好了,總之她今天只想跨上DUCATI的後座,貼著那精悍的背影衝過黃昏的海岸,回家放空一整晚。



但夏樹沒有回她簡訊,也沒接電話。靜留已經接近確信,夏樹氣炸了。



電梯叮地一響,靜留走出幽閉的空間。她伸手摸索鑰匙,茫然地想著自己待會開門的瞬間究竟期待夏樹在或不在。喀鏘一聲,門鎖由自己手上的鑰匙開了,靜留推門,家裡充盈著日落前最後的餘暉,燈並沒有亮。



她反手帶上門,倚著背後的門板,深深嘆息。開了玄關的燈,換上拖鞋,腳步還沒跨過門前的段差,沉默的影子已安靜迤邐到面前。



「夏樹。」靜留抬首,絳紅眼睛凝望著她,毫不遲疑開口:「早上的事,我很抱歉。」



還在試圖自逆光中看清夏樹的表情時,夏樹搶先一步動作了。肩上的側背包落到腳畔,砸出鈍重的聲響,靜留幾乎是整個人一把撞到背後的牆上,微微蹙起纖長的眉,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在夏樹的氣息裡滅頂了。



那雙該有行動時絕不猶豫的手將自己鎖在她與那堵牆所形成的狹小空間內。可那吻卻像晨間未竟的延續,非常輕,溫柔得靜留甚至可以察覺夏樹的唇其實微微顫抖著,像一種不確定的詢問。



她閉上眼,手無聲無息地攀上夏樹的背,摟得更緊,更近。夏樹撬開她的唇,濕潤靈活的舌糾纏翻攪,雙方都不甘示弱,氣息噴薄在臉上,帶著餘暉燃燒的灼人熱度。溫暖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好看的耳廓,然後是耳後,沿著平日難得完整見到的優雅頸線往下,往她的後頸探去。



靜留一陣顫慄。夏樹的膝介入她腿間,另一隻手探進她衣內。她甚至不用問為什麼,她知道的,早上彼此的碰撞、震顫就算只在發生頃刻之間,也仍舊那麼深刻,那麼鮮明,以致延續到了現在。



那隻手從腰際出發,仔細地貼合著肌膚,像是要聲明存在感,又彷彿是想感受她似的,一吋一吋,沿著她直挺的背脊往上。靜留幾乎已經準備好把自己交出去了,不,毋寧說她希望把自己交出去。然而夏樹的手抵達背扣時,還是停了下來。



最終夏樹並沒有解開它。那手沿著她的脊線游走,依舊帶著溫存的意緒,選擇的卻是離開。夏樹仍用雙手將她困在牆邊,低著頭,沉默不語。



「……夏樹?」靜留低喚,選擇讓自己的聲音帶著刻意的動搖。



「我是很生氣。我氣妳讓我手足無措,進退維谷。我也氣我自己幼稚,莫名其妙,小心眼,進到這學期老是在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愉快……」夏樹的聲音很低,混雜著平靜的怒氣、苦澀和自嘲,停頓了會兒,她說。



「我氣那個不受控制,只想著獨占妳的自己。」



聽到這裡,她清晰地感覺到胸口有什麼一湧而上。不服氣的,可又無比柔軟的疼痛。情感上來得太快,靜留覺得心裡被那抹疼痛掐緊了,後勁那麼洶湧,以致她忍不住別開了眼睛,疼得泫然欲泣。



「夏樹,妳真的……很讓人困擾。」

「我知道妳其實也很氣,對吧?」

「對,我很氣。甚至覺得委屈。」



靜留說。彷彿看到那一向堅定的身影罕有地顫抖,動搖起來。那雙困住自己的手有多憤怒,她便可以想像那對凝視著自己的眼睛有多怯弱。靜留伸手,托住夏樹近在眼前的頰,慢條斯理地將那張倔強的臉龐捧起來。



「但我氣的是──」



終於好好對上眼的時候,她看見那雙澄澈的綠眸前所未有地,盛大地燃燒著。比一室暮色都要燦然。



「妳怎麼可以只花短短的兩年就追上我?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翠色的眼睛透露出怔愣的訊息,像是一時沒聽懂似的。困惑很快變成理解,燃燒的光芒慢慢收斂,確實地留下那份溫度。夏樹慢慢靠近,彼此的鼻尖似有若無廝蹭著,某些柔軟的意緒透過氣息傳遞過來。



「妳也知道我沒什麼優點。」夏樹說,讓唇和靜留的重合在一起。



「不過,對腳程倒還算小有自信。」



 



關於兩個人是怎麼進到房間的,夏樹沒有記憶了。



她只記得,一面接吻,一面伸手去解靜留的馬尾時,髮帶勾到指間的剎那,亞麻色的長髮傾瀉,靜留身上低微淡雅的香氣暴漲起來。她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可卻是貨真價實的信號。



靜留將她按倒在床上,隨後那張柔軟的唇也到了。像是最後的確認,靜留的吻短暫在她唇上停留,她微微張開嘴,下一秒,靜留的氣息洶湧地淹過來,動搖著彼此。她回應著那一吋一吋仔細吮舐、翻動、撩撥自己的舌,將手伸向靜留的衣襬。



衣物逐一落在床下,期間誰都沒有多說什麼,乾脆俐落,無須言語的直接。靜留專心地在她身上烙下自己的氣息和印記,她則專心地感受著自己身上漸次染上靜留的氣息。有些吻很深,她知道靜留是刻意的,總是集中在她敏感的,喜歡被靜留以各種方式碰觸的位置。



「靜留……」



好熱。那是靜留帶給她的溫度。朦朧的意識裡,她感覺靜留纖細、精巧,溫柔得過分的手一點一點緻密地描摹出自己,只有彼此曉得的自己。



感知那雙手的行進,想像靜留仔細勾勒的線條,夏樹便覺得自己慢慢被填補起來了,但是,還不夠。直到靜留擁緊她,以一種溫存卻篤定的方式進入,靈活的指頭仔細地安撫、取悅她。陷溺的感覺會變得越來越深,以致滅頂,那是一種非常靜謐而深沉的激情。



強烈意識到靜留正在佔有她的時候,她終於覺得身心都被確實地充盈了,因而感到滿足。



夏樹讓十指沒入流瀉的亞麻色長髮裡,閉上眼睛,幾近貪婪地汲取靜留身上的香氣。抽動、進出的纖長指頭越來越激烈,給予切實的愉悅,但從來不弄疼自己。她因為鮮明的快感顫抖著,無法自抑發出拔尖的呻吟。



沒有人可以,她只給靜留允許。只有靜留可以──



「夏樹?」回過神來,靜留正輕輕吻著她眼角,深邃的紅眸漾著搖盪的光,手上動作的幅度明顯收斂起來。夏樹喘息著,發現自己不曉得什麼時候哭了,靜留近在眼前的細緻臉龐有淺淺的擔憂。



她摟住靜留的頸,那延伸到胸前鎖骨的線條實在美得太煽情,幾乎讓意識沸騰。



「我沒事。」讓靜留替她吻去淚,夏樹微微一笑,像是鼓勵,又彷彿撩撥似地覆上那低柔的唇吻。「繼續……讓我感覺妳。」



她沒有猶豫地把自己交給靜留。每一次被靜留擁抱,她都能知道自己是被深深疼寵著的,她必須承認她越來越喜歡,也越來越依賴這份情感。



在輕盈重啟的節奏裡,她讓靜留給予的一切淹沒自己。緊緊擁抱著彼此,反覆被抽空與填滿的過程裡,激越的歡愉令她無暇也無法思考,只有一個名字在接近空白的意識裡不停湧現,再湧現,無比清晰、無比鮮烈。



──靜留、靜留、靜留……



那一瞬間,她終於察覺,她也許遠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耽溺、還要無可自拔、還要無與倫比地愛著。



因為,她原來是這麼需要,這麼渴望靜留。



 



某種無機質的,規律的聲音由遠而近。



意識到那是鬧鐘在響的時候,夏樹直覺性地皺眉,還在掙扎要不要伸手去按,身畔有了動靜。伴隨著窸窣摩娑的輕響,聲音很快停了,微溫的氣息挾著初醒的慵懶香氣搔著鼻間,她想睜眼,但那溫度和香味太舒適,無端加深睏意。



溫熱柔軟的觸感覆上來,輕易地用無聲可確實的方式說服她放鬆聚攏的眉心。感覺自己被妥善地圈在觸感宜人的薄被裡,她放棄抵抗,思緒又慢慢淡去。



再一次被吵醒,是衣櫃的門開關的聲音。



夏樹睜開眼睛,朦朧地看見靜留的背影,纖瘦白皙的手臂正穿進薄紫色襯衫一邊的袖裡。她翻了個身,視野和意識都慢慢甦醒,隱約的疲倦感讓她意懶地蜷縮在被窩中。靜留穿好另一只袖,伸手撥了撥亞麻色的長髮,接著整理領口。



「累就繼續睡吧。」



靜留說,半側過身來,慢條斯理扣上鈕扣。襯衫的摺線修剪出簡潔清爽的腰線。那手挪向袖口,整整齊齊翻過來,熟稔地往上反摺,四折以後正好來到肘彎附近。



窗簾還沒拉開,已經有光微微透進來。是完全的夏天了。溜過窗簾的日光很狹長,一部分照在靜留身上,貼近身側,莫約就是一隻手臂的範圍。浮光擷取出來的那個區塊顯得溫暖而明亮。



「會熱的話就別穿襯……」夏樹話說到一半,忽然閉嘴。靜留折著另一隻手的袖口,也不應聲,只是淺淺地笑著。



臥室整體來說仍籠罩在薄暗裡,但大概不足以掩蓋她頰上尷尬的色彩。彆扭地翻過身,她望了鬧鐘一眼,終於下定決心掀開身上的那件薄被,下了床,彎腰去撈散落的衣物。「什麼時候要到學校?」



「九點吧。不是下午才有課嗎?要跟我一起出門?」

「就算沒本事幫妳寫論文,起碼我自認當司機還算得心應手喔。」



乾脆地留下這句話,夏樹走出臥室。



 



吃過早飯,做好出門的準備,她們一起出發前往學校。



電梯下降的過程中,夏樹抬頭望著樓層的指示燈。和靜留走出家門時才八點出頭,從電梯間的窗外看出去,日光已經氾濫一地,天空很乾淨,肌膚感覺到的空氣乾燥而蒸騰,年復一年看慣的盛夏風景。



是靜留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似有若無地惦記著這一點,她想,事到如今才考慮通學路上騎慢些好像很無謂。然而她現在曉得了,有時無謂或許也有其必要性,通常那就意味著她有多喜歡這段時間。



當然,要是自己這副肩可以更加確實地負載、支撐一個人的重量的話,那就更無可挑剔了。靜留穩妥地搭著她的肩,踩上腳踏,熟練且不失優雅地跨上機車後座時,這想法不經意從夏樹心底深處浮現。



然後,引擎發動,啟程的聲音剽悍果敢地響了。



 



2015.09.13 供需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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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收錄在本子中的特典。

眨眼也過了半年,想想是可以公開的時候了。



一年幾乎也已經過去

前一陣子終於一償宿願,首度造訪京都。



可以的話想再寫些什麼

真是非常美的,非常契合靜留的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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