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檻
自微睡裡醒來,隱蔽在窗簾外的晨昏仍然相同。
雨聲由遠而近,彷彿那是甦醒過來的過程。模糊地意識到雨依然持續著,初醒的嘆息間毫不掩飾心底的煩躁感,夏樹撥開微亂的鴉藍色長髮,輕輕翻了個身。身旁的位置已經空了,然而伸過去的手仍然能察覺溫度。
她重新閉上惺忪的眼睛,猶豫著應不應當醒來。慵懶的思索間,空氣裡曖昧糾纏的香氣持續著。
「這麼快就醒了?」
「……我睡了多久?」
聽見聲音──那聲音比平時都要低,然而是她喜歡的,在深深擁抱過彼此以後,某些情緒仍未完全退卻的聲音──夏樹還沒來得及睜開眼,身邊空著的床位已舒服地下陷了,視野讓白淨的色彩佔據,緩慢地恢復清晰的過程裡,慢慢勾勒成優雅的,纖細,又總帶著一點煽情意味的線條。
「大概才半小時不到。」
坐到她身側的靜留這麼說。想來是隨意套上了浴袍,她仍慢條斯理地以目光描摹著靜留的腰線時,那雙手像是察覺了什麼似地伸過來,輕輕地撥開幾綹鴉藍色的髮。她看著自己的髮披在枕間,在略顯昏暗的房間裡仍然隱約漾著濡羽般的光,不耐地皺眉;靜留溫柔的指同時安撫似地沒入她髮間,輕緩地摩娑著。
「真是的,這雨到底下夠了沒啊……」
自己的安撫意外地似乎起不了多大作用,靜留盯著那雙固執地生著悶氣的碧綠眼睛,有些莫可奈何地笑了。指尖從髮間迤邐到夏樹的頰畔,她將那張好看的臉順勢轉向自己,俯身在夏樹的額間一吻。
「可惜的是,看起來沒有要停的意思。恐怕會下上整日吧。」
「──很好,我記住了,倫敦真是個鬼地方。」
只是,會鬧脾氣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呢。靜留悄悄地想。畢竟從來就是討厭雨天的人,只是這次難得有空,說什麼也要陪她來倫敦出差;結果抵達後鎮日是雨,好不容易雙方得閒的假日也因大雨困在旅館裡。
原本計劃好在工作之餘趁隙出去走走,現在全脫了勾,夏樹的心情有多糟糕可想而知。早上一醒,兩人在旅館的咖啡廳消磨到近午時分,眼見雨停無望,她也只能不動聲色拋出一句:「回房間吧。」
結果房門才關上,那孩子一把抱住自己,意識過來時早已交換著深吻被按倒在床上。
「不出門也沒關係,不多藉機睡一點?妳最近好忙。」
靜留說。所以,其實她對這場雨是持平的,有那麼點厭煩,也有那麼點高興。出發前一陣子,她理所當然地忙;夏樹為了調整自己的行程,也趕著早早把手邊的案結束了。回過神來已有一段時間不曾這樣無所事事,只是全心全意等著對方佔據自己。
「那妳呢,親愛的執行長?時差沒問題了?」
靜留聞言,微微一笑,只是聳了聳肩。夏樹稍微起身,揭開棉被,捉住那隻停在自己頰畔的手,以恰當的力道輕輕一扯,將靜留重新拉進被窩。她輕盈地翻身,覆住那副細緻的,不久前才擁抱過的身軀;纖白的腕自然而然擁住她的頸,將她摟近,那雙緋紅眼睛瀲灩、深邃起來,湧動像窗外的雨。
「偶爾像這樣也不錯,不是嗎?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穫呢。所以,別氣了,嗯?」
「妳真的很詐,靜留。」
呼喚的最後淹沒在吻裡,原本空氣裡曖昧交纏的香氣再度翻騰起來,夏樹決定聽從靜留──也許其實是聽從自己──放任身軀交疊,彼此頎長的腿交錯重合,在溫暖的被窩裡花時間慢條斯理地、渴求地擁抱著彼此,把自己的全部誠實地交給對方占領。
一面回應靜留的吻,她的手老練地從靜留的浴袍領口溜進去,歡愉的餘溫依然存在,要點燃非常輕易。粗糙的指頭沿著鎖骨前進,溜到肩上,接著嫻熟地沿著靜留的曲線往下,浴袍的衣襟如她所願沿著靜留柔軟的肩線和她的手往下溜,指腹抵達腰際,溫熱的掌心貼合上去時,她感覺到靜留和她熱切糾纏的舌尖忍不住慢下來,氣息低微地搖曳。
「夏樹──」從長吻裡解放,靜留帶著喘息的聲音親暱地喚著她。染上濕氣的深紅眼睛近在眼前,她凝望著,耐心等待從那當中浮現的信息。靜留彷彿想起了什麼,稍微別開了臉,曖昧地微笑著。
「妳剛剛,有點粗暴呢。」
「……抱歉。」她說,湊上前,輕吻靜留的眉心,沿著那好看的眉眼、端整的鼻樑,細碎地吻著。或許真是這樣,她有自覺,抵達倫敦以來累積的焦躁是真實的。然而,那雙捧著自己臉頰的手並沒有鬆開的意思,纖長柔軟的指頭仍然繞到她耳後,來回輕撫。夏樹知道那是默契,是暗示,是鼓勵。
總是這樣,長久以來,靜留渴望她、准許她的時候,總在接吻時這麼做。
「不過,」吻即將重新回到靜留的唇上時,被白皙的指頭擋住了。指尖就這麼停留在她唇上,她聽見那低沉的,好聽的聲音,呢喃似的。
「我不討厭。因為,那意味著,夏樹對我非常誠實,毫不保留。」
原先清晰的雨聲又漸漸遠去了。只有類似的,潮濕的氣息與聲音保留了下來,但那是屬於靜留的,以及自己的。澄澈的碧眸低下去,夏樹吻了靜留停留在自己唇上的指尖,靜留那無時無刻總是好好作用著的銳感非常聰明地察覺了她的期望,她含住那支靈活的食指,感覺靜留溫柔卻激烈地翻攪著自己。
那指頭何等煽情。她追逐著靜留的指尖,刻意低斂的眼神不意和靜留那雙紅眸樂在其中的目光撞個正著,靜留笑得更開心了,攪亂她的指頭故意不識趣似地抽離,看在夏樹眼裡,簡直就是挑釁。
「靜留,剛才對妳粗暴,那的確是我的問題。」有若祖母綠的眼睛深起來,隱約閃爍某種或可稱為凶光的危險神采,夏樹捉住靜留懸在空中的──一旦開始了,便總是無可救藥的覺得煽情得可以──的手,彼此的指頭自動自發糾纏起來,她將那些指頭扣緊了,說:
「但之後我對妳粗暴,那就是妳的問題了。」
另一隻空著的手一把拉開靜留腰際鬆垮的結,她俯身,湊向靜留頸間,很輕易地就察覺了適才激情時她留下的印記。不疑有他地覆上去,靜留身上淡雅的香氣雜揉著一點自己的氣息猛烈地淹上來,輕微的顫慄頃刻間竄遍全身,當然,靜留在她肩後脊背上游走的手同樣助長了火勢。
抽走靜留浴袍的腰帶,夏樹的手肆無忌憚地自衣間探入,攀上靜留的腰身,描摹出她熟悉的,柔韌纖瘦的線條,嫻熟地一路溜向靜留敏感的地帶。粗糙溫熱的指腹只是輕輕摩娑過靜留腰側,身下的纖細身軀猛然一震,她沒有放過片刻的破綻,手就這麼順勢滑進靜留腰後,一把將那副優雅的,同時也流淌著對自己的欲求的身體摟進懷裡。
貼近彼此,身下兩對修長的腿更加大膽地纏疊起來,溫存的餘韻在對方的身上輕易地就能找到線索。氣味,薄汗與微熨……
盡情陷溺在彼此的抱擁中,靜留主動繼續了方才由自己中斷的吻,夏樹一面回應,一面摸索著,打算褪去靜留身上的浴袍,注意到她的意圖,靜留合作地微微起身,也不過就是那麼一瞬間,彼此柔軟的乳房和唇吻同樣疊合在一塊兒,胸前堅挺的乳首廝磨,猝然躍升的刺激讓雙方同樣一陣顫慄,近在眼前的兩雙眼睛強烈地動搖,毫不掩飾,卻猶如成癮般,誰也沒能停止。
餘燼就這麼乾脆地燒開了。靜留忍不住鬆開唇,吐出破碎的呻吟。夏樹終於得手,隨意將浴袍扔往床邊一隅,重新將靜留壓回床間,這回直接俯身朝她豐盈圓潤的胸吻去,不忘對另一方恣意愛撫。靜留的喘息遽然變得激烈,乳尖在她溫柔的唇指間益發挺立。
「啊、…嗯……夏樹……」
彷彿連聲音也連帶沾上了水氣,和那雙圈住自己的肩的臂彎一起圍上來,全無縫隙,在她占有靜留時,靜留則以這種方式占有她。貪饜地索取著靜留的懷抱,一如方才靜留對她做的,夏樹輕易地,溫柔卻激烈地以舌、唇吻、指尖,徹底地翻攪著靜留。
那雙纖白的臂彎摟著她的肩,隨著她的挑逗攀緊,或失去氣力。夏樹低下眼睛,讓靜留纖細優雅的身軀填滿她的視野,激情後的很多東西都還留著,她想。隨手撩撥就從微熨變成熱,沉澱甚至未及一半的感官甦醒過來,多半變得更加敏銳,就算是一點微細的氣息都能從中察覺盛大的渴求。
靜留輕易地就被喚醒了,不,或許被喚醒的是她,是靜留始終等著。飽滿的乳房應她恣意的愛撫改變形狀,同時以舌尖和指頭進攻,原本慵懶儂軟的聲音高亢起來,靜留細緻單薄的身軀被強烈的刺激不留餘地席捲,在輕微震顫間曳出更加煽情高昂的線條。
那線條讓永遠夏樹著迷。伸手去追,緩慢、仔細,並且確實,從身上到身下,那雙和自己糾纏著的腿不安分地因歡愉而廝磨著,彷彿無處可去,正試圖索要什麼,她從大腿一路往下,膝窩,小腿肚,最後靜留屈起膝,她捉住那柔軟的足踝,同時鍥而不捨疼愛著靜留乳首的唇吻和指頭輕輕用力,她聽見靜留的喘息壓過呻吟,身軀一震,停在最高昂的曲線上,握在手裡的足踝倏然繃緊。
夏樹的指腹沿著踝側一路溜到靜留的腳背上,緻密的肌膚和她的指頭粗糙的觸感形成鮮明的對比。她讓拇指在靜留的腳背上往返,每次往復中悄悄加入一些力道,安撫就自然而然地變成了挑逗。那雙水潤的紅眸刻意只以餘光試探,她沒有錯過靜留自指間溜出來的聲音,低沉而含糊,同時飽含舒適與曖昧的輕喘。
但她覺得這樣不夠,遠遠不夠。於是唇與另一隻手開始泅移,更進一步,繼續在靜留身上尋找安放自己的位置──代價是讓靜留更凌亂。可她不在乎。只有這種時候,她不在乎。靜留也不在乎。
越過胸前,在瓷白的肌膚上前進,重新使柔韌的身軀染上微暈的櫻色,讓靜留的感觸與氣味二話不說地填滿自己,偶爾在其中找到自己留下的痕跡,這種奇異的亢奮背後總有另一股被撫慰的平靜。絕大多數的時間裡,她都能全心沉浸於這種近乎虔誠頂禮的情緒,然而彷彿只有此際,一切所及都帶著潮濕信息的此際,近乎失控地貪婪擁抱靜留的激情和平靜使她看見了不一樣的東西。
游走過靈活有致的腰,夏樹的唇吻和指尖最後停在靜留光潔平坦的腹上。她皺眉,察覺自己的唇正微微顫抖。指尖和唇下是一度新生的肌膚,微小而確實的扭曲刻在靜留身上,也刻在她的腦袋裡,理智線至今仍有著一模一樣的,微小而確實的扭曲。是當時靜留手術後留下的疤。
其實是好一段時間以前的事了,無論是她,或靜留,受過的傷會癒合,但偶爾畢竟還是有這種時刻。彷彿傷痕事實上並沒有痊癒,該抽痛時依舊故我地抽痛。總是在雨日。她閉上眼睛,無法控制自己渴求的親吻和碰觸悄然混入痛苦的情緒。
事實上沒有痊癒的人是誰呢?
忽然,夏樹不曉得自己是失控了,或其實是歸位了。激烈地掙扎搖曳的氣息裡,窸窣的輕響慢慢介入。她感覺靜留的手先是擱到自己肩上,然後沿著肩線朝上,頸項,然後是頷緣,接著終於輕輕捧起她的臉,阻止了她的吻,微微支起身。
「夏樹。」纖細的指頭滑向她耳後,夏樹乖乖聽從那雙手的力道與走向,抬頭,有一瞬間感覺像是從溺水的深海裡破水而出,得以喘息。她睜開眼,對上靜留的深紅眼睛。
「別想那些。至少不是現在。」
夏樹再次俯首,想讓自己重新沉入靜留那典雅細緻的身體線條內,最終卻仍只有鼻尖輕輕擦過靜留薄汗的肌膚。她知道自己的氣息依舊搖曳,卻失去平衡往躊躇那一方傾斜。停滯的空檔裡,遠去的雨聲又接近了。她在淅瀝潮潤的聲響裡一陣恍惚。不是現在。
然後她察覺手裡原先掌握著的柔軟線條落了空,還沒來得及意識到是靜留的腳踝自她手中抽開了,一連串低微的摩娑聲響和那副纖細的身軀一起靠過來,世界翻轉。伴隨著輕微下沉的力道,靜留的膝窩輕輕地和她的貼在一起。
那雙深邃的紅眸近在咫尺。幾乎只憑氣息就能填滿彼此。
出於自己的那份氣息微妙地顫慄著,夏樹有種錯覺,似乎裡頭的熱度幾乎會灼傷人。她也許甚至根本不在乎會灼傷誰,她只在乎是否灼傷了靜留。對靜留的渴望讓她焦慮,更焦慮的是渴望背後若隱若現的動機。她知道的,自己一直都是雨中的困獸,被囚禁著,每當雨聲響起便下意識尋找出口。
──是的,事實上沒有痊癒的人是自己。
靜留什麼也不多說,只是輕輕圈住她的腰,將她摟進懷裡。她順從著那雙篤定的臂彎,讓自己向前,停棲在靜留耐心地等待著的唇上,於是有輕柔的氣息一點一點讓渡過來。那雙力道適中,溫柔地擁抱著自己的纖白臂彎讓她想著,大概只有這樣是正解。
「我做不到。再下去我一定會弄傷妳。」她說,指尖緩慢地勾勒著那張典雅端整的臉龐。縱使精緻的線條裡有著凌亂失序的痕跡,靜留依然美得過分。她很清楚的,她可以使靜留凌亂,可以使靜留失序;惟獨傷害不行。
「但妳可以,靜留。」
靜留輕輕吻了她的頰,她注視著那雙就在面前,無論何時都那麼好看的深紅眼睛。那雙眼睛彷彿在微笑,實質上則更近乎嘆息。她環住靜留白皙的頸,柔軟的唇從她頰上慢條斯理地延續下去,和自己的輾轉重疊。靜留的膝窩進一步下陷,那樣介入的方式總是讓她感到安心,進一步交出自己。
靜留可以──她想,可靜留不會。那雙手以一貫輕盈優雅的方式在她身上點著火,那麼表裡不一,靜留的輕描淡寫總是帶來焚燃的高熱,卻不致受傷。夏樹的喘息變得混濁,朦朧間感覺靜留的手輕柔、慎重地分開她的腿。總是這樣,所以她知道靜留不會。
她們不傷害彼此很久了,她想。
身體最柔軟的蕊芯輕輕觸在一起時,意識似乎有一瞬間被靜留給抹白了,重新接上後先是強烈的顫慄,之後攫住夏樹的就是愉悅了。靜留和她額抵著額,凌亂的瀏海挾著微汗和體溫騷亂彼此。柔韌的腰身動作,兩雙修長的腿勾搭、糾纏,以致激烈的愛撫,靜留的溫度仔細地熨著她,她甚至沒注意到白淨的被褥已經滑到靜留腰間,整張床正因為倆人的肆無忌憚撩出曖昧的窸窣低響。那種事怎樣都好,她現在管不了。
最初總是自然的探詢,摸索間找到最契合彼此的角度,立刻就會演變成親密、渴求,絕對,劇烈抵死的交纏。
她感覺著靜留緊緊擁抱她的手,有時是占有,有時是庇護。溫熱潮潤的氣息與感觸湧動不絕,終於完全侵占自己,滿溢以至視野,她在輪廓模糊的世界裡尋找,最終只能找到近在眼前的,迷濛間有著微光瀲灩的深淵。剔透的深紅。她潛進深淵裡,在貪婪與撫慰的歡愉中一心一意地,痛快地溺水。
溺死在深海中與抬頭呼吸同等容易。這種事永遠只有靜留可以。
所有東西都失去輪廓與規則。喘息聲很近,呻吟雜亂無章地攪和在一起,但和有默契的身體不同,這裡找不到一致的規律。同樣親暱地廝蹭著彼此的鼻尖只是以雜亂無章的呼吸恣意攪弄著對方,讓彼此的氣息更加激烈,天翻地覆。
夏樹不太清楚自己是已經無法作用了,或作用得太過頭了。因強烈的歡愉而泫然的雙眸使視野幾乎失去意義,嗅覺,以致觸感卻失控似地延展開來,無比幽微機敏。她感覺自己的十指沒入那頭柔軟的亞麻色長髮間,直至脊背。彷彿將被激情滅頂時,總是不受控制地以指尖在靜留背上作最微小而激烈的掙扎,靜留的喘息會摻入微痛的輕吟,但她不能自已。她們都不能自已。
餘燼盛大地復燃,轉變成另一次完全的燃燒。徹底獻上彼此最柔軟的部分,情欲的核心赤裸地糾結重疊,最親密的結合裡,一切濕潤而溫暖,她聽見靜留呼喚自己的聲音,覺得要她待在潮濕的地方就只能是這裡。
然後她就不再想了。又是空白,她被有別於雨的另一種水潤和溫度完全攻陷。只能是這裡,她有著確信。靜留和她擁抱著彼此的手同時收緊。
(那既是飛翔,也是墜落。)
高潮總給她這種感覺。花一點時間慢慢拾回意識,把破碎的輪廓和規則重新拼湊起來,夏樹醒時發現自己枕在靜留臂上,忽而也就覺得那種崩潰瀕死的感受其實也無所謂,只要能確保每次醒來時她在這裡。在靜留的臂彎裡。這樣就好。
她湊近靜留頸間,抵著那副精巧的肩,靜留纖瘦的手臂繞過她後頸,在鴉藍色的髮中任意穿梭,輕盈地停在她的肩胛上。沒有比這裡更適合告解,更適合老實示弱的地方。
「我覺得我無法痊癒。」靜留細緻的鎖骨佔據著她的視野,那線條太美了,甚至讓她有被扎疼的感受,她只能閉上眼睛。夏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或一開始就沒有痊癒的可能。」
肩胛骨上,修長漂亮的指頭還是輕巧地,悠然地往復。
「那也很好。」過了一會兒,靜留才這麼說。用那一貫的,激情以後顯得比平時低沉,卻往往蘊含更多溫度的聲音輕輕地這麼說。
「並非一切都有痊癒的必要。」
夏樹不是很確定自己是被拉了起來,或被推了一把。彷彿被解放了,又彷彿在眨眼間往下墜落。意識過來時,她只曉得靜留嚴密地擁抱著她,她埋在靜留的肩窩裡,鼻尖沒入柔軟的亞麻長髮間。那擁抱像是在說,她還在這裡──她們都還在這裡。
「不要告訴我那是經驗談。」
夏樹沒好氣地這麼回應。迢遙的雨聲裡,她聽見靜留溫柔、恣意的一聲輕笑,隨後便有吻落在額際。她總覺得當中帶著不置可否的意味,最後還是決定不去解讀。
「那不重要。」因疲倦和溫暖落進睡眠的分際以前,她感覺到靜留悉心拉好被褥,將彼此圈在柔軟舒適的觸感內;最後聽見的是靜留的聲音,為她沉沉遮斷雨的聲響。長久以來總是靜留這一句話,終結雨日的記憶。
「雨總會停的。」
等在約好的街角,夏樹收了傘,將自己安置在簷下的角落裡。
事實上是,雨畢竟沒有停。雨勢轉小,但仍然非常固執地繼續。靜留一早出門開會了,她只有一個人將兩個人預計要去的地方走遍。望著雨幕中的街景,抵達已近一週,她仍覺得這個城市的面目灰濛而模糊。
夏樹自口袋裡掏出手機,確認沒有收到來自靜留的新訊息,於是放心地讓手機再次滑進風衣口袋裡。西敏寺逛到一半,站在禮拜堂前,她正(失禮地)想著自己即便要告解也絕不是在這裡時,手機像心有靈犀似地震動起來。是靜留的訊息。
像是要挑戰這趟出差的行程究竟可以脫勾到什麼程度,會議提早結束,留了尷尬的半個下午。原先是她待會兒要去接靜留的,到頭來卻換成靜留找她會合。
不管怎麼樣,總之先碰頭再說。夏樹這麼想著,雨卻提升了辨識的難度。晶亮的綠眸在來往的傘緣及車流間逡巡,總是一片沉悶的,灰撲撲的暗沉顏色,在微雨中連線條也不清不楚,視線漠然流動著,找不到一個方向。
算一算差不多是靜留該抵達的時間了,她繼續讓視線在雨中泅泳,手伸向風衣口袋。摸到手機時,她看見對街的紅綠燈亮起,和自己瞳色相同的綠點了燈,人潮陸續湧過來,原本蒼白的街景卻逐漸有了輪廓。
微微遮蔽在傘下,乍然望去,BURBERRY的石色風衣於一片模糊的風景中嚴格來說並不算特別醒目。真正捉住她目光的是風衣衣襟下那抹乾淨的天藍色,然後才是整齊的襯衫衣領。頎長的身影被她看慣的長版風衣襯托得更分明,搭上原色窄管丹寧褲,並不常穿──但穿起來非常致命的──黑色細跟高跟鞋。褲管和鞋間溜出一小截纖白的腳背與踝線,夏樹幾乎要別開眼睛,才能讓自己別光天化日下回想起昨天被她掌握在手中的曲線。
隔著細雨,遠遠對上那雙深邃的紅眸。至此她終於覺得,這個城市的面目和線條鮮明了起來。
她知道靜留看見自己了,但無關緊要的任性願望驅使她壞心眼地停在簷下。那場雨像是與靜留無涉似的,她聽見細跟高跟鞋踱出清脆的聲響,不疾不徐慢條斯理。靜留穿著高跟鞋走起路來有一種連本人也不自覺的優雅風情,怎麼看都風姿綽約。
單純為了那片刻的遐思,夏樹決定等靜留走到眼前。
必然是知道她的心思,同時那份故意是種禮尚往來。兩道視線遠遠地維繫著,夏樹停在簷下,靜留也故我地維持一貫從容的步調,那修長乾淨的線條款款撥開朦朧的雨幕及人群,愜意,並明確地朝她的方向走來。
「──等很久了?」
終於,靜留在她面前悠悠站定,清澈的紅眸低斂地笑著,漣漪在裡頭蕩漾。因為鞋跟的關係,她的視線得比平常要再稍微往上一點,構成了有些倨傲而任性的角度。夏樹曉得自己的微笑裡肯定同時摻雜著愉快與不滿的情緒,可她一點兒都不打算掩飾,僅是定定凝視著那雙深紅眼睛──隔著嶄亮的鏡片。
「還好。話說,怎麼沒摘眼鏡?」
「啊。開完會就趕著過來找妳,所以……」
靜留似乎是真的沒注意到有這麼一回事,但手裡各自被傘與公事包佔據了,想摘眼鏡,卻覺得侷促。夏樹終於遏止不住,徹底笑了起來,信手接過靜留手裡的公事包,順道伸出手,靈活地勾走靜留鼻樑上的眼鏡,熟門熟路地從公事包裡找出眼鏡盒收好。
「接下來呢?想去哪兒?」
「都行,一切看妳。」
「先找個地方坐坐吧,妳該休息一下。」
夏樹說,邁出腳步,靈巧鑽進靜留傘下。誰都沒問是否各撐一把傘比較好,那是默契。她細心地拎著公事包,配合靜留的步履走著,習以為常,像無須音樂的雙人舞步。眼角餘光瞥見衣上閃爍的濕意,她隨手撥掉幾許停駐在肩頭的雨滴,靜留見狀,伸手將她摟得更近,然後那手就輕輕搭在她腰上,不再離開。
她微微側首,靜留正專注地望著前方。不曉得是否察覺她的視線,靜留唇畔的微笑抿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她沿著那悠然寫意的線條描摹,移向精巧有致的頷緣和頸線,然後隱沒在端正的襯衫領子後頭。從頸間到前襟,天藍色的襯衫煥然而簡淨,清爽俐落,彷彿凝結了整個禮拜不見的晴朗天空。
夏樹忽然明白了。雨已經無關,傷跡甚至永世都可以不必痊癒。今日靜留也仍舊走在她身畔,而晴天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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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肉的衝動,死線一條接一條的工作壓力,還有下個不停的雨都是很可怕的。
單純只看這篇也可以,但不妨和〈囚徒〉搭配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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