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不論在什麼情況之下,生活總會繼續下去。
見不到想見的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希望在無限的期待中幻滅,即使如此,時間仍然不帶情緒地向前推移,片刻不待。靜留捧著茶,清煙裊裊上升,最末揮散在凜冬寒涼的空氣中,恍然令她想起清姬消失的那一瞬間。
那才是幾個夜晚以前的畫面;卻也已經是幾個夜晚以前的畫面了。
她又從容地抿了口茶,紅眸視線優雅淡定投向窗外,得到的卻也並非往昔熟悉的俯瞰風景。學生會室早在媛祭最後的激鬥中化作塵礫,目前作為臨時辦公室的是少數完好的校舍教室之一,為了進出方便,還特地選在一樓。
是呢,從前的學生會室也待了將近一年,儘管是會務最繁重的時期,她也不曾見過人潮如是川流不息的學生會室。拉門開開闔闔、身影匆匆來來去去,大多時候她微笑以對,然而逐漸無法阻止自己日漸空茫的眼神。
她放下手中的陶杯,茶湯已冷,失卻溫度。夕陽在窗外逕自偏移,窗格連同她的影子在地板上拖得太長,迤邐一地,像凝聚濃縮了整日的疲憊般匍匐爬行,欲振乏力。寒氣從微敞的窗外透進來,靜留垂眸,輕輕吁了口氣,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那算不算嘆息。
那個孩子,今天也依然沒有走進學生會室。
不是早該習慣了嗎?這種事情。她在心底無奈地笑了笑,下定決心般起身到隔壁茶水間洗淨了那只茶杯,而後回到會室去,細細地巡視過所有的門窗,最後她佇立在那扇微啟的窗前,伸手按住了窗框,停頓了會,還是把窗戶掩上,長指一挑,上鎖。
提起桌案上的書包,她在學生會室全然暗下去前推門離開。皮鞋鞋跟扣喀在長廊上的聲音幽寂地響著,無主幽魂一般,沒有共鳴,沒有反響。
生活還在繼續。
其實應當已經很疲倦了。學園校舍半毀,什麼事情問題都衝著她來,忙上了一天,她連眉心都開始抽痛起來,偏偏結束工作以後,又不是徑直往宿舍走。
靜留拎著書包悠悠踱向中庭的花園,披著暮色的庭院空無一人。她想自己或許是在期待,期待她和夏樹之間可以有某種不言而喻的默契,課後的學生會室,或者她們初遇的花園,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偶然,見上一面、說說幾句話,都好。
到頭來終究是回到原點了,玩笑似的,好像已經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實際上卻一點進展也沒有。那些在媛祭過程之中痛苦的掙扎哭喊皆如夢幻泡影但又真實存在,這點靜留最是清楚,然而她不明白自己該不該慶幸生活可以回到原點,皆因她已全然懂得全心全意期待一個人是件多麼簡單又多麼辛苦的事。
她佇立在中庭裡,冷風撲面吹過來,撩動她頸上一向平整的領結。空氣凍得人臉頰隱隱生疼,她下意識地,指尖點上雙唇,漫開來的並不是暖濕的氣息,而是屬於自己指尖上的、蒼白病態的涼意。
天色終於完全暗下來了。
靜留再度邁開步伐,踩過一地被風拂落的草屑,吐息裡似乎還摻著一些凜凜的草香,卻畢竟不是她和夏樹初遇的花期。不要抱持太多的期望了,她自忖,那樣做對夏樹和她自己都好,她們本不應該為彼此的存在感到焦慮。
她走過滿園蕭瑟,這麼想著便覺得步履好像輕盈了一些,儘管枝葉在她腳下碎裂的聲響不是那麼回事。宿舍的燈光遠遠地透過來,她將中庭的景色遺留在身後,朝著宿舍走去。不是四處閒晃胡思亂想的時機呢,學園百廢待興,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
不過,真的是冬天了。將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門把時,無預警地溜進心底的卻是這樣的意念。門內一室闃暗,她伸出手摸索電燈開關,冰冷的鑰匙串在指間鏗鏘作響。
寢室終於亮起了燈。順手將制服外套掛在玄關邊的衣架上,靜留進了房間,先是將書包擱在沙發上,隨後解開頸上紅豔的領巾、稍稍拉下拉鍊鬆開襯衫衣領透口氣,捲起衣袖,準備繼續工作,轉向客廳前她下意識地望向窗外,月牙邊已經沒有那顆時時泛著妖異紅光的媛星了。
「天氣,真冷啊……」她不由得喃喃自語。
不知道那個夏天出生的孩子,還好嗎?
在一片沉寂之中響起的手機鈴聲顯得異常突兀而孤獨。
如果可以,實在很想什麼都不管。靜留捏了捏不時刺痛著的眉心,難得在心裡又嘀咕抱怨了一回,不過基於目前是非常時期,即使不情不願還是伸手接起來電:「喂,藤乃靜留。」順道將桌上的企劃書又翻過一頁,視線在行列之間逡移,她靜靜等著對方回覆。
「啊,靜留嗎?那個……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她摘下眼鏡盯著螢幕,眨了眨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或是太累了作起白日夢。是,來電者是夏樹,不是她潛意識間產生了幻聽、也不是她眼花看錯了名姓,她將手機貼回頰畔,確定自己語氣如常才開口:「當然。怎麼了?難得……」
難得妳主動找我。她躊躇幾許,最後決定將那句話嚥下。放鬆了身體靠在椅背上,直覺反應般,她淡淡地笑起來。「沒什麼。最近還好嗎?好幾天沒見面了。」
「唔,馬馬虎虎吧。對了,現在有空嗎?大家都在舞衣這裡,好不容易重建工作上了軌道,要不要過來聚一聚休息一下?」難怪電話那頭還隱隱約約傳來嬉鬧的聲音,不過宿舍的隔音設備倒是比她想像中的好上很多,她記得舞衣的寢室不就在自己房間的正下方嗎……倒是不知不覺間,夏樹終於也習慣這樣的場面了呢。
從各方面來說,都真不是時候啊。靜留垂下眼睛,在心底暗暗苦笑。「夏樹,麻煩妳轉達舞衣,盛情心領。不過,我還有一些比較急迫的工作要處理,還是下次吧。」
然後電話彼方靜默了一陣。沉默讓她有些揣測不安,但最終也並沒有主動去打破。終於,還是電話那方的人開了口。
「……吶,靜留。」
「嗯?」
「不要總是勉強自己。」
這回默然無聲的是她,只悄悄推了推自己鼻樑上的眼鏡。一時之間她們相向無語,她沒有回應,夏樹沒有多問。偏偏此時寢室門口傳來不合時宜的敲門聲,她在心底無聲嘆息,連眼鏡也沒摘便起身迎向玄關。
扭開門把的瞬間,門外與她同樣拿著手機的身影一語不發,那雙碧綠澄澈的雙眸定定地注視著她,許久許久,不曾把眼神移開。
(突然間她就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有時候她不免會想,生命變得太過簡單太過絕對,到底是好是壞?
她站在瓦斯爐前對著燒開的熱水沉思,大概是看她太久沒有動作,原本等在客廳裡的夏樹靠了過來,接著皺起那雙好看的、英氣的眉。「妳明明還是在勉強自己,靜留。」
「啊啦,老是皺著眉頭,會長皺紋的喔。」關掉瓦斯爐的開關,她勾起唇角,這回的確是因為愉快。靜留扶了扶鏡架,將開水徐徐注入壺中,隨之沁起的淡雅茶香一定程度穩定了她躁動的心思。
夏樹雙手環胸,威嚇似地朝她瞪了一眼,目光裡的意思是「不許模糊焦點」。她端著茶壺、順道拿了兩只瓷杯悠悠踱回客廳坐下。不得不承認,比起滿桌的公事文件,果然還是夏樹可愛多了,然而——
「現在是非常時期呢,不盡快讓學園的營運上軌道的話,相當麻煩的……各種意義上都是。我知道分寸,所以,不要太擔心,好嗎?」看來她得好好自我檢討一番。什麼時候她與夏樹這種擔心者和被擔心者的關係主客易位了?
「我指的不只是工作方面。」
靜留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抬眸望向夏樹,同時覺得自己鏡片後的紅眸眼神定與著魔無異,但是她無法控制自己,即使她的心思曾經複雜曲折如清姬糾纏盤據的身軀亦然。驀然驚覺自己正用什麼樣的目光注視著那個孩子,她轉過頭去摘下眼鏡,再次揉了揉疼痛不止的眉心。
「我不想傷害妳,夏樹。」
我想見妳;又不想見妳。想見妳早已內化成無時無刻鼓動的心念;不想見妳是害怕那個連我也不明白的自己。但是當她發覺時,自己早已落入艱難的夾縫裡,重重思緒壓得她喘不過氣,徬徨著不知何去何從。
「靜留……相信我好嗎?」
她將目光再次投向夏樹,少了眼鏡的遮掩,紅眸的目光是赤裸裸的疲憊與不安。不是她不相信夏樹,而是她不相信自己。往事歷歷在目,她終於明白,她其實不能給自己或夏樹任何保證,一直以來都是。「這不是妳的問題,夏樹。」
「不,那也是我的問題。」
繼而冰冷的指尖猝不及防傳進暖暖的溫度。她注視著那雙澄明如翡翠的碧眼,多少次就希望自己從此沉眠在那樣的凝望裡不再醒來。夏樹是那麼慎重而小心地握著她發冷的掌心,她第一次深切體認到,人的體溫是一種何等讓人心安的存在。
「我一直認為情感啊、喜歡什麼的,要認清自己的感受,都是很麻煩的事。但事實上並非如此,是靜留教會了我這點。我不知道我要釐清自己的想法需要多少時間、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回應靜留的期待,甚至在那之前也許會傷害妳、會讓妳覺得痛苦,可是,有一點我希望靜留記住。」
「不管曾經發生什麼事,靜留一直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這點絕對、不會改變。」
那麼,可不可以再讓她作一次夢?她閉上眼,一些破碎得實際上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話語散在唇邊,伸出手將那個孩子輕輕擁入懷裡,意外地夏樹沒有反抗沒有推拒,連平時慣例性的抗議也無,她將臉埋進夏樹肩上,溫雅的京都腔微細得彷若只是夢囈中的自言自語。
「對不起……這裡可以借我嗎?…一下就好……」
「真是,說什麼傻話。」最末她只聽見略微低沉的嗓音這麼咕噥。僅僅是如此。她原先想用輕笑回應,但是卻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笑容到最後竟會轉變成啜泣。她知道夏樹一向不擅長處理這種場面,那麼慌張的手足無措和擔憂透過笨拙的安撫傳遞到她心裡,明明說好不再給那個孩子帶來負擔,她卻終究還是不可遏止的哭了一夜。
那一晚,夏樹未曾離開她半步。
不論在什麼情況之下,生活總是會繼續下去。
日日意興闌珊地開上過於冗長的幾個會、面對堆積如山的公文,偶爾她捧著茶杯讓熱氣薰霧自己的眼鏡時仍然不免想要嘆氣,但生活中總也會有那麼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足以令人心情愉快上許久,她終於覺得世界過於簡化也有些好處。
和哀傷一樣,快樂也同等容易,不過就是這麼輕而易舉的事。
瞥了牆上的掛鐘一眼,她闔起面前的文件夾,將卷宗分類歸檔回架上,然後摘下眼鏡收入眼鏡盒中,連同仍須處理的文件收進書包裡,檢查過門窗與資料櫃都妥善地上了鎖之後,由前門離開。
推開拉門,門畔早有人影守在一邊。這幾天下來一直是這樣。
「抱歉,久等了吧?」她掏出鑰匙鎖上前門,對著夏樹微微一笑。擁有一頭海藍色長髮的少女聞言,將手上的書包率性地往肩上一甩,邁開步伐往前走。
「明明比較辛苦的是靜留,不要老是對我道歉。」
她走在夏樹身側,日暮的陽光將她們的身影拖曳得很長。並肩走過水晶宮時,校園裡非常安靜,逃過執行部浩劫的絲帶靜靜地繫在欄杆上,在暮光的映照下恍然都鑲上了華美的金邊,和水晶宮剔透的外牆遙相呼應。她忽而覺得當初阻止執行部把絲帶清除一空真是正確的選擇。
否則,夕陽下的水晶宮,看起來一定非常寂寞吧。
「對了,靜留。今天回去前,先繞到一個地方去好嗎?」
「欸?可以當然是可以……可是突然之間……」
「走吧,大家都在等著了。」
「大家?」
毫無頭緒地,她只有跟著夏樹的腳步走。才出水晶宮,她才發現HiME全員外加所謂的親友應援團已經等在校園中庭裡,遠遠地還傳來碧扯開嗓門的催促:「喂~壽星遲到得有點久喔~小夏樹莫非妳已經在用什麼特別的方式在幫靜留慶生啦?」附贈色狼式大叔口哨一聲。
「碧,妳想死嗎!!!」繼起的是一聲暴吼。
「所以,所謂繞去某個地方是指?」
「是啊,事情就是這樣了……想到聖誕節還要再鬧一次我就受不了。呃,等一下,靜留,妳該不會忘了今天是自己生日吧?」
「啊啦,這麼說起來今天好像的確是十二月十九號……」沒辦法,最近對她而言怎麼想都不是過生日的時節嘛。當事者人畜無害地傻笑起來,連十八歲生日都可以因為沒心思去在乎而忘記,大概某方面而言這也是風華學生會長強悍過人之處。
「喂,不是杵在原地的時候了,再不出發就趕不上預約時間囉~」
她們不再遲疑,相視而笑並肩前行。冬日裡的空氣像是被點燃了一般,烘得讓人打從心底暖起來。出校門前她回頭張望著校園,水晶宮在殘陽下熠熠生輝,無比醒目。祈願似地,她輕輕地低喃,沒有讓任何人聽見。
回過神時,已經稍稍領先她一步的夏樹對她伸出手,頰上的緋色和夕陽一樣火紅。
「啊啦,這是夏樹對我的邀請嗎?」
「……不要老是模糊焦點。」
「這樣不讓人想歪,很難喔。」
夏樹撇了撇嘴,被戲弄的不滿神情寫在臉上,但是沒有把手收回去。
「……手。」
「咦?」
「明明是冬天出生的人,真不懂手怎麼能冰成那樣。會冷就說一聲嘛。」
她望向那雙碧綠色的眼睛。不時飄移的目光裡混雜著緊繃、害羞、不安,並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之中彷彿還有一些期待。但此時此刻她決定不再多想,僅只是單純的伸出手,握住那孩子溫熱的掌心。大概因為指尖傳遞過去的確實是意料中的涼意——
夏樹稍微鬆了手,換個角度,篤定地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而後她們就這樣靜靜走著,沒有人說話。她覺得自己現在的笑容肯定和傻子沒什麼兩樣,然而十八歲的她居然覺得偶爾當次傻子也沒有什麼不好。到底是享生於世之人,對生活懷有一些期待,畢竟還是好事的吧?
也許是感染到了某些情緒,夏樹偏過頭,綠眸凝視著她,無聲探問。當著傻瓜也屬難得,不如一次傻到底吧,可不可以許個願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一瞬間?
沒什麼。她同樣地用眼神這麼回答,然而她確確實實想起,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她似乎都欠身邊的人一句話。那個孩子總是說她不懂自己究竟可以給她什麼,其實也很簡單,夏樹不過是給了她作夢的渴望和權利,可是這對從前一向不期不待、缺乏自我的藤乃靜留而言,卻恰恰是最重要的。
她們不知道未來到底會是什麼模樣,即使如此,也有些事是現在仍然可以做的。無聲無息地,她欠身湊向夏樹耳畔,以僅止於她們兩個人能夠聽見的音量,輕輕道出一句話。
「──真的,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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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新貼。
寫於2008年12月19日,然後就這樣沉在電腦硬碟深處,不曾公開。
當時生活中發生了很多事,屈指可數的幾篇HiME文也就這樣跟一段情感一齊塵封了很久
回過神來,已經過去六、七年了。
結果前幾日在刷Pixiv的時候
偶然在首頁入站時看到一串舞-HiME圖串
心情真不是只有懷念可以形容……
接著偶然想起手頭上幾篇未公開的文,於是最低限度地做了些修整
儘管有種事到如今感,還是終於公開以茲紀念。
隔了這麼久看起來,這應該是少數過了這麼久拿出來我不會想撞豆腐自殺的作品
一來固然是上大學以後就產量低所以特別重視品質
二來是HiME系列我只寫過短短三篇,但是寫作當時的環境大概往後也不會再有了。
大一暑假到大二上學期的這段時間因為某些原因其實我過得不是太好,當時沒有自覺,但根據朋友表示貌似如此。現在回顧起來在那個時候碰到HiME系列跟寫這三篇是不是也是某種機緣呢,和生活裡的事驚人的像。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聽見靜留低低地說她喜歡夏樹時,心底像是被刨開的疼痛。花了很久才冷靜下來開始寫這篇,像是告解,可能也像一種療傷,所以在那當下寫完了並不覺得想要公開。
有些東西到底還是在當下那個環境才得以孕育的。不管自己願不願意。然而驀然回首,也已經過了很久了,居然連疼痛都變得模糊。時間果然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啊。
……話說回來這在盛夏時節貼出來還真他媽不合時宜啊不管了啦\^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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