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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合、二


妳長跪佛前,以最虔敬的姿態焚起香。

淡雅的香味擴散得很緩慢,薄煙裊裊上升的模樣看上去心事重重。那是當然的,空氣依然沉重,雨後來畢竟是沒有下。妳覺得妳應該完成日課,然而當妳意識到的時候卻只是盯著煙絲出神,手裡那本《法華義疏》粗糙的紙頁搔刮著指間。從來焚香一舉總是使妳安定,使妳靜心;惟獨今日檀香的氣味是徒然的,妳僅是不停嗅見雨的味道。

妳垂首,設法透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讓自己靜定。陳舊的書頁字跡斑剝,原本妳並不在意;妳試著無聲習誦,那些原應熟習的字節卻在心裡詰抗,以致無法繼續。妳終於承認有些東西已隨著墨色漸次崩落,這麼認知到的瞬間,心底那淺淺的疲倦似乎就把妳縛得更緊了些。

猶豫許久,最後,妳闔上手裡那本《法華義疏》,然後將它放下。

妳不確定經書離手時妳是輕鬆了些或感到更加辛苦,可妳終究是把它放下了。在昏暗的視野裡妳下意識地尋找光,明滅的燭火使妳不期然想起那雙金眸,澄澈而深邃,一如她的垂聽,把一切都看在眼底。就像妳面前微笑低低的如來一樣,把一切都看在眼底。縱使如此祂亦不言不語,只有微笑迢迢,像一場遙遠的夢境。

其實,妳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個時候,清淺的日光照進新落成的殿堂上,嶄亮的景象使妳眩目。

當時妳同樣抬頭仰望著殿上供奉的大日如來,祂的微笑一如妳被封印前迢遙地看上祂最後一眼時的平靜寬容。千年的時光過去,祂不言不語,最後卻仍指引妳來到這片妳原本認為也許真是幻想的幻想之地;妳曲折迂迴地走了好長一段路,終於回到祂面前,靜靜地合上妳的手。妳以為這是祂的慈悲。

然後妳見到她。也許偶然終將成為某種必然,妳以為自己封住的是她,事後妳覺得也許妳封住的是自己──某些理應深埋的,最好永遠沉睡的。妳不期然地在那雙澄澈的金眸裡看見自己的困頓,妳曉得那始於妳的質疑,妳的畏懼,妳的欺瞞,妳的墮落。妳注視著那雙金色的眼睛,那和祂的多麼相像,以至於妳在凝望祂的時候總想起她。微笑起來的時候是從容靜定的,可最終那深邃的眼眸總歸也只是靜靜地凝視著,照亮妳的無明。

現在妳明白了,這是祂的無慈悲。

「妳已經無視現實很久了。」

後來,聖德王淡淡地對妳這麼說。山風揚起她那襲披風,把那頭凌厲的金髮又吹得更亂了一些,卻沒有吹動那雙金色的眼睛。

幻想鄉是狹窄的,妳們偶爾會在某個街角或何處不期而遇,她望見妳時仍會頷首示意,然而那雙金眸連禮貌性的微笑都省卻了。不笑的時候那雙眼睛非常銳利,從不掩飾某種鋒芒或冷峻。每次妳看到那雙眼睛總覺得那像是某種警醒,扎在心上,無可避免使妳的疑惑越來越龐大。妳有太多事情想問,問出口前卻明白地意識到妳甚至分不清楚妳是想質問她或質問自己。

「何必偏要回頭正視現實呢。」

她到底還是聽見了一切。妳不想去揣測她聽見的是什麼,認定的是什麼;當她遠遠地在街的那頭出聲叫住妳,詢問妳是不是能撥點時間給她的時候,妳畢竟還是升起了尋找解答的渴求與期望──是的,其實妳只是想向她求一個答案,無論她最終所說的是不是妳想聽到的。

「我不認為我是無視現實的。」
「可妳信仰著的是。就算真有所謂的救贖,也不存在於此生。不是嗎?」
「而您明知道拯救是不存在的了,卻要眾生去向祂尋求拯救嗎?」

聖德王沉默不語。那雙澄澈的眼睛低斂下來,妳等不到她的解答,耳畔只有她的披風獵獵響著。

妳循著她的視線望去,希望多少可以想像那雙金色的眼睛裡到底看見了什麼。那眉目半斂的神情妳非常熟悉,但究竟是寬容、悲憫抑或僅是旁觀,妳很肯定現在的妳無法明白,也許甚至不想明白。妳們高踞在迢遙的山頭,離浮世的喧囂非常遙遠;即便如此,兩雙一紫一金凝望的眼睛始終未曾離開。

「……不,事實上也我很清楚。」妳垂首,注視著手裡召喚出的魔人經卷。擁有自我意識的經卷在妳掌心中閃爍著無機質的,妖冶艷麗的光芒。她回過頭,神情淡然,熠熠生輝的魔人經卷在鎏金般的眸裡映出了奇異的光采。「所以這是我的選擇,就和您一樣,豐聰耳殿下。然而──」

是的,其實妳們都是背叛者。

「大地自諸神洪荒之時以來就亙古不變,海也未曾乾枯。然則為何只有人類必須承受死亡的命運?……您曾經這麼說過吧。」

妳曉得她必然聽著,聽得比誰都清楚。意識到的時候妳已經不期望妳的聲音會被祂聽見了,惟獨妳知道,面前的聖德王仍然是可以祈求的。

「是。」她轉過身,篤定地說。那雙金眸的視線重新回到妳身上,意外地顯得沉靜。凜冽的風將那襲披風吹得更張狂了,撩亂地遮蔽了妳原本俯瞰的風景,但確實地放大了妳面前的聖德王的存在。幾乎隨手可及,而非夢境。

「倘若真是如此的話,那麼……」

在那澄淨的眸底妳看見自己微笑起來,但終究沒有辦法抑止自己宛如嘆息一般的語氣。過程中沒有原本預期的憤怒或失落,妳以為妳理應是如釋重負的,卻有某種無以名狀的情緒無聲無息地將妳滅頂,最終使妳的微笑看上去帶著莫可奈何的疼痛及感傷。妳相信她也看見了。

「我畏懼死亡在您眼中真的是那麼罪孽深重的一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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