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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蓮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短箋攤在案上,旋即陷入沉思。

一早遊行回來的時候,星把這張空白的短箋交給了她。她原本還沒意識過來,直到看見不知何時裝飾在寺院裡的竹枝,這才想起今日是七夕。啊,難怪方才出外時街上洋溢著一股節慶的氣息呢──她這麼想著,順手收下了短箋,承諾自己會在傍晚前寫上願望,然後就去主持日課了。

回過神來時序已經過午,寺裡的成員各自忙碌去了。抽出空來的阿闍梨認真地盯著手邊一片空白的短箋,終於發現自己腦海中也一片空白。

許願嗎?許些什麼願望真是個好問題呢。白蓮伸手將桌上的短箋挪到自己面前,就這麼長考起來。然後她逐漸發現思緒就像外頭沉悶的天氣一樣遲滯,明明已經把自己從裡到外摸索過一遍,居然找不到一個值得寫上手邊這張短箋以求實現的願望。那麼適當地寫些什麼吧,她想,卻覺得這樣一來好像傷害了那一雙雙期盼過節的眼睛。

就這種時候,她會想起那個人。教那對豐聰耳聽過一遍的話,也許便可以察覺連自己也沒有發現的欲望吧。自異變引起的宗教戰爭落幕以後,神出鬼沒的聖德王心血來潮時偶爾也會突如其來地從命蓮寺一隅現身,雖然她永遠不從寺院正門出現多少令她困擾,但她並不排斥對方無預警的到訪。

不覺間,遠處天空打響了第一聲雷。不出多久暴雨就落下來。

「雨真大啊……」

大概不會出現了吧。望向晦暗的天色,白蓮這麼想道。彷彿是肯定她的猜測般,陣陣轟雷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外頭的雨大得像是龍神發威,世界轉眼便安靜下來。風雷交閃的劇烈天候終於讓空氣開始流動,窗外吹進一陣帶有雨的味道的風,她信手攔住了被掀動的短箋,順手將它鎮在《法華義疏》下。

「──要是傍晚前可以停就好了呢。那群孩子看起來那麼期待啊。」





神子坐在緣廊下,無意識地翻弄著手心裡那張空白的便箋。

她將便箋舉到眼前,然而正下著驟雨的天空沒有光,透不過光的便箋只是徒然地遮蔽了她的視線。事實上她對七夕感到興趣缺缺,不過面對好奇心旺盛的臣下她覺得自己應該更有耐性一些──這種想法於是造就了坐在這裡與發愣並無二致的聖德王。與其考慮要在箋上許什麼願還不如想想下回要從命蓮寺的哪個角落出現來得有趣,她是認真地這麼認為的。

午後劇烈的這場雨一鼓作氣沖淡了節日的氣息,不過大抵在日暮之前還是會停的吧,近幾日都是這樣。換言之,她還是得面對傍晚得將手上這張便箋給掛到竹枝上的事實,還是出門一趟去尋找靈感才是上策。

然後,她用熟練無比的手法掀開了命蓮寺住持書齋的地板,房裡空無一人。她也不在意,逕自在几案旁坐下來,很快發現桌上的《法華義疏》下鎮著一張同樣空白的短箋。她沉默不語,將它抽了出來,把兩張上頭空無一物的短箋並排在一起。

不出多久,在震耳的雷鳴裡神子仍遠遠聽見那陣熟悉的腳步聲。接著書齋的紙門開了,那開門的手只是微小地停頓了一下,她聽見白蓮莫可奈何地輕吁了一口氣。

「──真是,都說了多少次,麻煩殿下從寺院正門進來。」

明顯的,有人對此依舊充耳不聞。擺明對牛彈琴的阿闍梨眼角餘光瞄見桌上兩張空白的短箋,再看到那雙若有所思的金色眼睛,也就明白了神子的來意。白蓮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地又出了書齋去準備茶水點心,將茶杯遞給面前那個人的時候,她聽見她這麼說。

「我還以為想不到願望、精神面上毫無建樹的人全天下恐怕只有我一個呢。」
「抱歉,殿下,我可不認為自己精神上毫無建樹。儘管想不到值得大書特書的願望也是事實……」
「所謂『願望』何等深切而重要,所以不想輕忽,是吧?」

被讀心了。但是在她面前從來就沒有任何隱瞞的可能性,一段時間下來其實也慢慢習慣了。白蓮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並不回話。她曉得豐聰耳殿下還沒說完。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我先前聽過多少願望又為人實現了多少願望呢,總歸不過是一切虛妄。考慮這種事不是很詼諧嗎?」
「但您也還是在考慮。」
「是,我沒有願望,但是我依然無法割捨想要擁有願望的想法。就跟妳一樣啊,聖。」

神子停下了她手中的象牙笏。白蓮知道那是她獲得結論時的習慣動作。

「消彌八苦,又或者是因欲深而無欲;縱使本身沒有期望的事,但只要心裡還對擁有願望一事感到渴求,總歸還是不上不下吧。」

白蓮鎮定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曉得那是一種指摘,不過她並未感到有何不妥,因為面前這個天才檢討的對象包括她自己。愈是對神子有更深的認識,她愈是知道對方的陳述往往都是事實;她曾因為這種一針見血而無法諒解她,然而在察覺她們彼此其實是這麼相像的同路人以後,她便能平心靜氣地和她對話了。

也許這種想法不太可取,不過想到她們立場一致時她其實很安心──豐聰耳殿下必定也知道這點吧,她想。

「嘛,意識到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再日圖精進是很好,不過這無法讓我們在黃昏前交出一張寫著願望的短箋哦?」

同為心態上中途半端的求道者,雖然某種意味上這也許是精神層面的進退維谷;不過反面來說,應該也可以解讀成現狀安定所以無須追求突破吧。何況在深入思索這個問題之前,有個更急迫的課題等著她們解決呢。一聽見她這麼說,髮型從來就沒整齊過的金髮皇子乾脆伸手將自己那頭亂髮又揉得更亂了些。

「唉,寫點適當的內容掛上去吧?」
「嗯……身體健康之類?」
「都不老不死了,許身體健康的願是真的在寫身體健康的嗎……」

神子與白蓮對視一眼,雙雙陷入沉默的苦思中。不過直到茶也喝完了,點心也吃光了,短箋的紙面還是一如她們口中對自己的形容,毫無建樹。最後是神子率先打破了書齋裡儼然入定般的氣氛,乾脆地抄起了案上那張屬於自己的短箋,帶著難得一見的挫敗神情風風火火地站起身。

「算了,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先回去了。」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呢。」

白蓮跟著起身。坦白說她清楚她不用送她出門,她想必會與來時一樣眨個眼便於寺院中的某個角落銷聲匿跡,然而目送她離去畢竟還是能給她一種她確實造訪過的實感。她們站到緣廊下,劇烈的雨還持續著,一時還不見雨停的跡象,但她委實感到心底清爽了不少。不知道面前的這個人現在想的是不是與她相同?

「不過今天還是謝謝您──老實說,我的確是有點想見您。」
「彼此彼此。今日打擾了。……那麼,七夕愉快。」
「殿下也是。」

神子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削瘦的身影消失在緣廊盡頭,最末終於連她的配劍與革帶輕碰的聲響也隱沒在雨音裡,徹底消融無蹤。



午後雷陣雨在日暮時分停歇下來。只有放晴後夕照下流動的風來,拂得竹枝一陣搖曳婆娑。

命蓮寺和神靈廟的竹枝上都找到了一張空白的短箋,署名的是寺院與廟宇各自的主人。不解的部屬們詢問了氣定神閒地將空白的短箋掛上竹枝的聖德王與阿闍梨,她們如是說:

「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什麼都有可能實現。這樣的願望不是挺好的嗎?」

然後,在她們清淺的微笑當中,無限的星河終於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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