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過澡,帶著一身舒適的暖意與香氣穿過空蕩的走廊,回到房間時,夜已經很深了。 芙莉蓮關上房門,餘光覷見早已換好睡衣的費倫輕輕闔上手裡的魔導書,從床緣起身。她坐到鏡前,費倫的身影隨後也映到了鏡裡,拾起她信手掛在肩上的毛巾,替她將依舊帶著溼意的白銀長髮仔細收乾。這件事不知不覺間就成了慣例。 「幸好肩上的傷沒事了呢。」 「嗯。」 她追著費倫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右肩上。在教會接受治療以後,從睡衣底下露出的一小截肩線已癒合如初,連丁點痕跡也沒留下。 「……芙莉蓮大人。」 「嗯?」 毛巾兜頭蓋下,瀏海搔過眼前的觸感讓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她聽見費倫沉靜地發問,聲音和為她收乾長髮的動作一樣輕。 「事到如今,賽莉耶大人為什麼還追求強大呢?」 事到如今。她想。大概有一種可能是,那從來就不是事到如今。髮梢擦過臉前的觸感非常輕盈,她不是很確定師傅的遺書被賽莉耶撕碎,隨手一扔、散落在地的樣子與之相比究竟何者比較輕,明明那畫面鮮明得就像昨天才剛發生,她依舊無法確定。 她只知道,對她們而言,那些曾經挺拔的背影要變得佝僂,都不過是眨個眼間的事情。真的只是眨個眼睛。 揮別無邊的黑暗,她平靜地睜開那雙玻璃般剔透的綠眸。費倫還在,理所當然地還在。正仔細替她分撥瀏海的指頭修長漂亮,已經不是從前那隻幾乎連她的手心都填不滿的小女生的手了。 芙莉蓮沉默了一會兒,說: 「費倫,妳覺得能與時間並存的東西是什麼?」 費倫並沒有給她答覆。短暫的沉思後,或許是明白了什麼,年輕的人類只是露出溫柔而落寞的微笑。費倫知道答案不會是自己。同樣地,不會是成為人類魔法開祖的大魔法使,不會是拯救了世界的勇者── 那麼,答案會是什麼?應該是什麼?賽莉耶的直覺永遠都是正確的,她的答案也是嗎? 果然還是無法確定。她只知道,睽違上千年,總歸只有駐足於花田間的她們,以及大魔法使口中無用的魔法,留在了時間裡。看著那蹲踞在花田魔法栽出的一室花海間的身影,她終於明白當年在墳前開出一片潔白花海的心情應當怎麼定義,而將師傅的遺書交給賽莉耶的自己又到底問了一個多麼無謂的問題。 ──精靈難道都是這麼笨拙的生物嗎? 那些曾經挺拔的背影要變得佝僂,都不過是眨個眼間的事情。可同樣地,對她們而言,要想起那些挺拔的背影,也輕易地只須眨個眼睛。闔上眼,這麼揶揄的弗蘭梅立刻躍然眼前,如今她似乎多少能理解師傅從前為什麼三不五時就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那隻也曾剽悍,也曾溫柔的手爬梳
她喜歡篝火。 意識到這件事,已經是和芙莉蓮大人相偕踏上旅途好一段時間以後的事了。她也喜歡平靜的街燈。壁爐裡的火焰。或者是入夜後的旅館房間內,芙莉蓮大人為了閱讀,隨手點起的那簇搖曳的燭火。但總歸比不上每回野營時,在夜空下靜靜生起的篝火。 費倫抱著膝,默默往面前的篝火堆裡又添了些柴。大概是從確實意識到篝火的明亮與溫暖的時候起,她想。 北方諸國的凜冬深夜,數不清是第幾個冷冽、安靜,彷彿生物已然死絕的夜晚。柴薪爆裂的乾響與飛舞的火星在這樣的夜裡一向格外鮮明。 「費倫。」 在這樣的夜裡輕聲呼喚她,慢悠悠地朝篝火接近的聲音也是。 「換手囉。去休息吧。」 「那麼,接下來就拜託修塔爾克大人了。」 「嗯。晚安。」 「晚安。」 她抱著折在一旁的毛毯站起身,餘光看見負著斧的紅髮少年在璀璨的漫天星子下伸了個懶腰,然後理所當然地坐到篝火前。而她一樣──不,甚至更理所當然地,背著篝火,走向了正在不遠的樹下裹著毛毯,倚著皮箱與樹幹酣睡的精靈。 費倫同樣將自己裹進毛毯裡,捱著芙莉蓮坐了下來。 這件事總給她無與倫比的安全感。並非不信賴接替她負責守夜的修塔爾克,純粹是在認識他以前,費倫就先認識了安全感。 找到舒適的坐姿,在重回視野的黯淡火光照耀下,她半垂下眼,靜靜等待睡意降臨。像這樣在地勢比較崎嶇的場所野營的夜晚,生一小簇火,裹件毛毯就在樹下依偎著入睡,在她開始跟著芙莉蓮大人到處旅行後,早早已成了慣例。 這說不定才是她喜歡篝火的理由。 表面上那麼淡漠的一個人,意外地是那麼溫暖。在意識到自己喜歡篝火以後,費倫才終於明白,或許當初早在她們面前第一次燃起篝火的微焰,將幼小的她喚到身邊,把彼此裹進毛毯裡,讓她倚著肩入睡時,笨拙的恩師就已在自己身旁好好地留下了一個位置,無言地回應著連她自己甚至都沒能意識到的索要。 篝火終究會熄滅。唯獨身旁的溫暖,肯定沒有早於自己消逝的可能。 於是,費倫依賴地、感激地、無比抱歉地,一如既往地,放心將頭枕到了身旁那付纖細的肩上,聽著精靈悠長細小的寢息,彷彿祈禱般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2023.11.19 諸君我真的好喜歡這對師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