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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合、一


聽見那個邀約,妳想起遙遠的過去曾在夜裡諷訟經文,伏案書寫。卻突然有一種遲來的背德感從背脊緩慢但確實地浸潤上來。妳試著改變坐姿,不確定是焦慮或是久坐讓雙腿麻痺,但是最終並沒有成功驅趕那股逐漸被浸蝕的感受。

那種不道德的感覺一點一滴源源不絕鑽進骨髓裡,逐漸使妳坐立難安。妳試圖思考那背德感的來源卻未果──不如說似乎有什麼在阻礙妳,使妳拒絕去思考。拋下一桌經卷,妳乾脆地起身,推開書齋的拉門,去到廊下。空氣像是凝結了一樣,裡裡外外都是初夏梅雨時節特有的蒸溽感,黏膩得叫人不舒服。不,其實妳不確定不舒服的到底是心理或生理,也許兩者皆然,因為妳已很久不曾被這種微小但是揮之不去的焦躁感給糾纏。

妳吁了一口氣,最後決定反手把門給帶上,遠離那些密密麻麻的異國文字。天色有些灰暗,不過妳並不在意,回房配上劍,拾起那件出外用的披風。妳一邊走著一邊披上,多少有點心不在焉,扣上領口的鈕扣以後妳覺得有什麼沉甸甸的,壓在心頭。

不過妳畢竟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注意到有誰遠遠地呼喚著妳就已經出了大門。待輕盈的亡靈捧著傘匆匆忙忙追到門邊,妳已經走得很遠,只有紺紫色的披風一隅來得及在誰的眼底輕輕飄揚一閃,總歸消逝無蹤。



妳沿途托缽,法杖前方金屬環輕輕碰撞,錚錝聲響使妳想起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她的配劍和革帶也同樣以規律的頻率碰撞出審慎的微響。

妳必須承認妳一直以來皆對她擁有一些想像。妳想起最初習誦《法華經》時曾經仔仔細細讀過一字一句的點注,揣測著是怎樣的心思造就出這樣的解讀。最後妳以《法華經》為靈感起名,那也許可以稱之為啟蒙,最少妳可以肯定當中含有某種崇拜的情感。那時「聖德太子」四個字對妳來說還是一個遙遠的名字。

妳微笑低低,以不疾不徐的步履走著。妳覺得自己應該專心,卻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天妳們在稗田家外初次會面,雙方站得遠遠的,周遭不停地投來好奇的目光,最後是豐聰耳殿下先朝妳微笑了,然後推門進稗田家去。也許妳的疑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妳覺得那雙金眸的笑意比任何經文都要曲折艱深,一時之間妳竟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的是哪一個。

沒有陽光,天氣非常悶熱,斗笠下的視野更顯黯淡。雨看起來要落不落的,妳想起剛剛經過龍神像前忘了分神看祂一看,只有開始考慮是走得更遠或折回寺中。就在躊躇的當下妳覺得沉悶的空氣當中起了一些微細的騷動,妳揭起帽沿,發現成為焦點的並非只有自己,街道的另一頭有道環胸而立的身影,那頭奇異的金髮有著讓人遠遠看上一眼就足以辨認的指標性。

「──真是奇遇啊。」

妳們還是站得遠遠的,就和初遇時一樣。然而這次是同時微笑起來了。



妳盯著杯中平靜的水面,裡頭映出妳一隻明淨的,金色的眼睛。

從那當中妳曉得自己看起來沒有什麼猶豫的神色,只是有一點心不在焉。妳開始試著斟酌怎麼樣開口,想了一想又覺得應當主動開口的不是妳。面前的住持慢條斯理地斟著茶看起來一時半刻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妳很快又開始感到焦躁,大抵是因為走進寺裡時一群妖怪的眼光使得背脊那股浸潤上來的背德感變本加厲,一旦坐了下來就能清楚察覺──縱使妳原先以為自己應當並不在意。

「我以為我們之間無話可說。」

妳說。妳鮮少有缺乏耐性的時候,然而一旦不耐起來下意識展露的攻擊性連妳自己多少都感到訝異,不過對這番發言妳自忖並無不妥。其實有時妳並不是那麼想理解他人,可妳總是在想理解以前就已經理解,聽得見十欲不過是讓這事理所當然更進一步。妳覺得面前這人並不難懂,她遠比妳意想的要單純很多,以至於妳覺得她多少有些幼稚天真。無話可說不過就是妳最純粹的感想。

此時妳開始覺得妳方才應該拒絕她的邀請,這對雙方都好。

「無話可說就不能說話嗎?」

妳沉默不語,對妳而言從十欲照見的過去、現在、未來以及基於此所作出的認知是絕對正確的(而事實上它們也幾乎沒有錯誤過),是以言語溝通不過是徒然無趣的辯駁。她想理解妳;但妳不想(卻已經)理解她,更精確地說妳也不覺得她有理解妳的必要。妳知道這也許是一種無意的傲慢,妳支著頰,水面上的金眸蘊含著與妳的微笑格格不入的冷漠,妳想她察覺到了。

「那麼就簡單扼要地說吧。──別擅自把自己的想像附加在別人身上。」

一向神情溫和的住持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妳確信自己聽見了她微小的嘆息。微小但是確實地挑動了妳的神經。

「這是想要為自己的虛偽與欺瞞脫罪的說詞嗎?」

妳輕輕敲著牙笏,試圖去解讀這句話當中的惡意是有意或無心。妳望著那張沉靜的臉龐,平心而論妳覺得那微笑可以稱得上是如來垂跡,但是早在很久以前妳就知道那抹微笑低低從來就不代表什麼。妳閉上妳好看的金眸,神情甚至不見猶豫。應付質問一向是聖德王的擅場。

「倘若妳要將之解讀為虛偽與欺瞞,我不否認。」最後,妳手中的笏靜止下來時,妳這麼回答。

人們說妳是被神眷愛的孩子。妳是那樣過份地聰明而世故,無論任何質問妳總是知道最適宜的回答是什麼。甚至,妳可以用回答反守為攻,何況妳很清楚,面前的這位住持的虛偽與欺瞞一點不遜於妳,那質問聽在妳耳中宛若兒戲。

「您不覺得這是一種背叛嗎?」
「妳不覺得妳的所作所為才是更名符其實的背叛嗎?」

妳慢條斯理地說。她不意間露出的驚愕神情讓妳感到出奇制勝的愉快。

「我不認為我的信仰是多麼舉足輕重的事情。信仰什麼本身其實也不是多麼重要,推廣佛教不過是我希望這個國家以這套邏輯理解世界,僅此而已。」

「所以您不否認那是一種傲慢的支配與洗腦嗎?豐聰耳殿下。」

妳不禁覺得在曾經身為攝政王面前的妳談支配一詞相當有趣。妳莞爾一笑,也不覺得那是多麼嚴重的指控,那是事實。不過現在妳很確定不管對方是有意或無心那的確是一種攻擊了,對此妳心裡瞬間便浮現了千百種以言語反擊的可能,而妳最後挑了最簡單省事的那一種。

「妳並非因為自己受支配或洗腦而感到憤怒,不是嗎?而無論就過程或結果來說,佛教的確給這個國家帶來了安定。信奉著佛教的妳想必不會否定這點,是吧?」

「既然如此,為什麼殿下最終依然悖離了這個您認為可以安定人心的宗教?」

「我把這個問題原封不動的還給妳。」

面前的阿闍梨一瞬就沉默了,妳曉得妳漂亮地擊中了她的痛處。妳收起笑意,金眸不高不低不偏不倚凝視著她──妳所不知道的是妳以為中性的眼神事實上也具有相當的距離與殺傷力,看在她眼中就像意圖使理屈的人平伏(儘管當下她大抵覺得她並不理屈)──接著妳用宣讀詔書般沉著淡然的語調對她這麼說:

「這麼執著於我不如回過頭正視現實吧。妳用以指控我的每一個問題都在攻擊妳自己,與我不相上下的偽善者。」

終於繼妳之後她也斂起了微笑,沉肅的壓迫與靜默在本就凝滯的空氣中一鼓作氣擴散開來,如妳所預期的,無話可說。她一連串的質問其實對妳而言理應不痛不癢,坦白說妳一向不在意自己被如何評價,早在很久以前妳就已習慣一聲不吭不動聲色背負起很多東西。她不會理解這點,妳也不指望、不需要她理解,妳寧可相信那股從骨子裡浸蝕上來的背德感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那麼言盡於此。今日冒昧打擾了。」

妳決定在被無以名狀的焦慮給徹底浸蝕以前離開。妳們同時從几案前起身,梅雨前的空氣壓得妳們彼此都覺得肩頭沉沉的,但是誰都沒有向誰提起。她依舊禮貌性地為妳拉開了紙門,妳無語地跟在身形頎長的她身後走著。妳曉得她仍然有話想說,然而妳並沒有點破。沉默一路持續到了寺門前,在妳那襲披風消失在她彷彿有些惆悵的視界中以前,妳聽見她如是說。

「……我原以為,即便信仰不同我仍可以從殿下那裡獲得一些啟示,一如當時我首次閱讀《法華經》那樣。」

又是那種彷彿嘆息一般的語氣。妳停下了腳步,可終究沒有回頭。妳們都回不了頭了,妳非常明白,妳想她也是知道的。

「那麼我可以斷言,妳這輩子是不可能成佛的,聖白蓮。」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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